飛機,飛機,藍天。
于白沙不喜歡長途飛行,冰冷的機械張着轟隆大嘴,高空中的雲層使它颠來簸去。從一個漫漫的黑夜上去,落下來又是另一個無邊際的夜晚,倒時差很折磨人。
飛機餐的牛柳咬起來像橡皮擦,于白沙蔫蔫地吃了兩口,覺得感冒愈發嚴重起來。
紐約,一座能輕易的為藝術狂歡的城市。
于白沙從JKF機場邁出來,電話鈴聲就孜孜不倦地響了三分鐘。打眼一瞧,路邊停着一輛極其顯眼的敞篷的亮黃色跑車。
Daniel眼睛一亮,張牙舞爪的朝這裡揮手。
于白沙盯過去,Daniel很騷包地倚在車窗旁邊。兩周不見,這人頭發又染成了深藍色,發尾自來卷地彎曲着,一副無害的花花公子樣子。
他身上又隻穿那麼一點布料,被凍得哆哆嗦嗦——也不影響他凹造型。
于白沙拉開車門坐了上去。
身上隻跨了一個黑包,于白沙從裡邊摸出來了一個眼罩,熟練地把反光闆調了,食指堵在嘴唇面前:“噓,我一天沒睡了。”
Daniel從善如流地把嘴閉上了,他點亮導航,終于忍不住問了一句:“Blanc……你是不是感冒了?鼻音真重。”
于白沙一言不發,眼罩摟去了所有光線,隻露着一張銳利的下半張臉。
他困頓地點點頭,含糊地應了一句:“不礙事,先回工作室。”
Daniel欲言又止,于心不忍,把問題往肚子一咽。
十一月份,冬令時要讓人毫無出門的欲望,下午五點鐘天就黑透了。雖然Daniel嘴十分碎,不過此人極其善于察言觀色,很明顯,Blanc周圍的氣壓低得讓人窒息。
Daniel歎了口氣。
兩人計劃在十二月底回國,Blanc在籌備國内首次亮相的畫展,本來還在拼命趕八幅10英寸的作品,與此同時還要與多方關系交洽,令人煩不勝煩。而國内藝術界的運行模式簡直匪夷所思,畫廊與藝術展館的體系讓人暈頭轉向。
這種令人頭大的時候,Blanc還被教授緊急叫去幫忙籌備聖保羅雙年展,一來一回又磨掉了兩周。
命苦啊……
Daniel沒再說話,車子停在了格林威治村的幾座聯排别墅前。
他正猶豫要不要叫醒Blanc,于白沙動了動,伸手把眼罩扯下來了。他不像是睡過的樣子,倒是嗓子啞得更厲害了:
“到了?”
Daniel把車熄火:“嗯嗯。”
工作室的裡間有休息室,有時實在太忙,于白沙就在這裡對付一晚。他起身下車,風衣一角卷進了落拓的寒夜裡邊:“謝了啊,我先去睡會兒。”
他沒聽Daniel又要說什麼,把車門一甩,幹脆利落地轉身走了。
Daniel嘀咕了一句“誰惹他了?”,立刻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等等我!”
于白沙掃臉進門時,Daniel看似很有分寸——實則非常冒昧地問了一句:“臉色怎麼這麼差,雙年展還順利嗎?”
于白沙短暫地笑了一下,這個笑容讓Daniel的心稍微放下去一些,緊接着就聽見Blanc語氣冰涼地說:
“順利個鬼。”
這個展的主辦方長藍眼睛金頭發,眼睛頂在腦袋頂上邊,拽天拽地看不起其他顔色的皮膚。客座策展人在策展聲明中寫道:“Foreigners Everywhere——處處是外人”。[1]
于白沙想:的确不無諷刺。
他連軸轉了三天,腦瓜子暈暈的,誤把這位主策展人當成侍應生去要了杯香槟。
這下壞了,那人從上到下打量于白沙半晌,看臉龐生得很,又是個黃皮膚,于是就從鼻孔裡嗤笑一聲。
他去看于白沙身後的裝置藝術展品——沒看出來什麼名堂。
策展人相當輕蔑,吐出一句“土鼈懂什麼當代藝術”。
——用的是英文。
這人母語是西班牙語,用英語就純粹是故意了,Blanc七竅生煙,罵自己就算了,這他媽是他老師的作品!
于白沙把他攔了下來,彬彬有禮道:
“不好意思,我沒有聽清你的評價。請問你對Professor Wilson的作品有什麼意見嗎?”
那人迅速回頭側了一眼,似乎意識到了什麼——這人不是來路不明的助教,是Wilson的學生!
他立刻換了個嘴臉:“哪裡哪裡。”
于白沙扯起嘴角笑了一下。
這不算完,展覽正式開始當天,于白沙應教授要求去錄了段視頻,後期能作為工作室的剪輯素材。不料這一舉動被參觀者看去了,一位墨西哥青年義憤填膺地拉住他:
"There's no photography allowed in here!"[2](“這裡禁止拍照!”)
于白沙試圖解釋,但那人聽不進去一點,強硬地要他把攝像資料删了,逼得于白沙隻能說: "Okay. Uh. l am the artist. I'm sure it's okay."(我是這個展品的藝術家,這是沒問題的。)
他幫了這作品不少忙——一部分燈光都是他調的,這麼說也無可厚非。
不料,墨西哥青年看起來要被氣死了:"Youuu?Are you seriously still frontin' as Prof. Wilson?!" (你還敢冒充Wilson教授!?)
于白沙:……
幸虧老師趕來得很及時,否則于白沙就要被這愣頭青扭去警察局了。
他當即面無表情地想,明天一定要記得帶工作牌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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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aniel唏噓不已,哀歎道Blanc流年不利。
兩人一齊進工作室,Daniel從醫療箱翻了感冒藥出來,正想叫Blanc過來吃藥,卻發現這人已經蜷進被子裡睡着了。
他長長地歎出一口氣。
他與Blanc認識六年了,兩人都在Pratt Institute讀藝術。不過他們的專業方向不太一樣,一開始也并沒有什麼交集。
巧的是,兩人住在同一棟公寓樓,Daniel此人自來熟得要命,搬來的第一天開始琢磨與對面鄰居打個招呼,第二天就提着一盒剛烤好的小餅幹去敲門。
門鈴清脆地響了三聲。
過了一分鐘,Daniel才聽見有腳步聲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