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金進坐到審訊室裡就吓尿了,嘴裡還流着血,哭着眼淚,流着口水,半個小時不到把這樁弄得穆流全城人心惶惶的大案交代完了。
所謂真相被刊登在了各大新聞媒體上,成為穆流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陳靜還真是腦子混啊,分不清誰才是一家人,為了給弟弟還欠款就殺夫殺兒騙保。名校化學系的身份給她用來偷毒藥了。”
“所以我媽說了,家裡有哥哥弟弟的女人,再漂亮,學曆再高也不能娶,婚前裝得好好的,婚後誰知道是什麼牛鬼神蛇。”
“诶,不是,我記得一開始這案的兇手不是隔壁鄰居家的小孩嗎?那個一中的,成績很好的那個男的。犯罪現場不是還發現了他的衣服嗎?”
“不是他,這可他媽樂了,那小孩快高考了壓力大,當時在pc!警察說衣服是被風挂到隔壁陽台上。”
“這小孩還真是年少有為哈哈哈,不過要我說,以後結婚就應該娶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當老婆,别說哥哥弟弟了,連彩禮也不用擔心了!”
飯館裡,隔壁桌幾個青年的話刺耳又反胃,他們相視一笑,對彼此話裡的龌龊感到了異樣的滿足。
“你小子還真是個人才啊!”
“還得是你,兄弟幾個還真想不到。”
與那幾個青年男性同坐的中年女人,一副隐忍不發的模樣。
江滌塵以為她要反駁這幫男人,卻隻聽她淡淡開口道:“你們想什麼呢?哪有這麼好的女孩子給你們找到。”
餐桌上的人高高舉起酒杯:“之前就聽聞京城警察局長江大隊隊長顧清武帶領自己的警隊偵破了各個重大案件。”
“這次楊家案,真是三生有幸,能和顧隊一起工作,上面給了這麼大壓力,要是沒有顧隊領導布局,以我們穆流的警力,怎麼可能這麼快偵破!我在這裡敬顧隊一杯!”
大桌上圍了十五六個人,其中十個人都在抽煙,活像是86年西遊記拍攝現場。
顧清武擺了擺手,将白煙撕開了條縫:“你們穆流警察局的實力,我是很認可的。這次合作辦案,不少人才我都相當欣賞,我呢向上面......”
暗藍色的天吞掉了太陽,月亮的光微乎其微,江滌塵蹲在台階上。
風吹來,但因為是夏末,所以不冷也不熱,隻是吹過了皮膚。
白煙在空中緩慢地遊蕩,開出了一片花海,他盯着花開,又看着花朵消散在邊際。
案件就這樣草草結束了。
這個世界上有五個人死了,一對年邁的父母逝去了自己的孩子,兩個女孩的人生被徹底改變,其他人照舊生活。
江滌塵總覺得不應該這樣的。
他總覺得世界應該停一刻,為悲劇默哀一刻。
他總覺得世人應該停止現在在幹的任何事情,為那些遭遇了悲劇的人感到一瞬的悲傷,獻上一束花,說些寬慰人的話,甚至是切實幫助他們。
可不會有的,照常工作,照常生活,就已經讓人精疲力竭了,他人的悲歡實在是無暇顧及。
兒時的他沒有人幫助,現在的楊槐也沒有人在乎。
有誰會在乎那個小女孩在知道父母是殺死彼此的兇手時會有多崩潰呢?
他們隻會竊竊私語,把她的苦楚當成奪人眼球的頭條,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把那幾個都喝趴下了,不進去吃點?蝦啊魚啊都上來了,韌悅吃得可起勁了。”
顧清武拿着茅台,走到台階上坐下:“有心事?一個人擱着抽悶煙,别抽了,你抽得明白嗎你,給我拿來!”
“隊長,這根我吸過了。”
兩指間空空,江滌塵無奈放下了手:“你知道楊槐最近怎麼樣了嗎?”
“那小妹妹不是和你比較親嗎?你沒和她聯系?”
“我......沒有。”
在通報發出的前一天,江滌塵盯着楊槐的号碼半個多小時,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怎麼,看起來屌裡屌氣,實際上這麼慫的啊。也無所謂,反正現在全穆流的人都知道了。”
“你也不用太在意,那小姑娘的承受能力比你想象得強多了。”
審訊楊槐那天,她把自己打扮地幹幹淨淨,坐在椅子上像公主,哪裡像剛死了爹媽的孩子,顧清武回憶着,深吸一口,吐出白煙:
“怎麼?來穆流太久和小女友吵架了?”
“隊長,你在說什麼?我沒有女朋友。”
“你居然沒有女朋友?我要是長你這樣,我就是沙特阿拉伯人,起碼得有七八九十個女朋友吧。”
“别了吧,我不值得。”
“诶,不是,哪個男人會這麼形容自己?你小子最近為什麼這麼負能量呢?你不是吊裡吊氣的江河集團二代公子哥嗎?發生什麼事了?”
江滌塵頹喪地望着天,雲朵波瀾不驚地飄浮,似乎每日都是如此:
“隊長,如果不是老天顯靈,像那個司機一樣的人,是不是這輩子都不會受到什麼懲罰?”
“是不是除了被人處私刑才可以,讓人心裡舒服點?”
被用力一推,江滌塵險些失去平衡摔下台階:“處私刑?長能耐了你!從哪裡聽來的屁話!”
“知道法律怎麼來的嗎?我跟你掰扯掰扯。”
茅台往手指上倒了幾滴,酒漬在水泥地上留下印記,幾個圓圈被畫出:
“這個社會裡一開始是沒有法律的,我想打你,罵你,殺了你,都随便我,隻要我爽了,我可以做任何事情。”
“可這麼想的人不止一個,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因為人都是自私的,這是本性!”
“所以這個社會充滿了殺戮,混亂,和暴力,無底線無道德的所謂強者肆無忌憚地掠奪弱者,和動物世界沒有區别。”
“社會中的大部分人為了維護自己的權益不受到強者侵犯,把自己随心所欲的權力,讓渡出來了一部分,交給了社會。這樣下來,每個人都失去了部分自由,以此來維系社會的安定。”
他将每個小圓切掉了一部分,最後用巨大的圓圈包裹住了所有小圓圈。
“處以私刑?”
叉在大圈上打下:“你覺得你自己是懲罰壞人的英雄,實際上你破壞了所有人讓渡出來的權力!你沒有任何資格做出這種事情!”
“一旦有人開了這個口子,再被人知曉,他就是要把文明社會重新變為動物世界!你明白嗎?人和畜生最大的區别就是人會自我約束!”
“您讀過的書不少啊。”
江滌塵重新審視身旁的顧清武,穿着深藍條紋polo衫,鬓角有些許白發,滿嘴黃牙,就算不抽煙的時候也帶着一股濃烈的煙味,平時辦案馬馬虎虎,對官場那套卻是精通:
“我原先以為您是那種喜歡将機會交給新人,奉獻自己為新人的前途上下打點的上司。不過現在發現您,挺好一隊長。”
“死小子,拐彎抹角罵我啊?我呢,确實沒讀過什麼書,但是讀過得書也确實不少,别他媽小瞧我啊。”
雙手指尖觸在一起,路邊小店亮起來了粉紅色的燈牌,柔光落在了江滌塵濃密修長的睫毛上,他轉頭認真看着顧清武,眼裡帶着希冀:“那隊長,會不會有更好的辦法來懲治這種人呢?”
“有什麼辦法?你以為有什麼辦法?沒有辦法。”
“那些人也不是沒有違法,他們違反了道德法,那是一種看不見,摸不着,但是存在在每個人心中的法律,不同的經曆會塑造出不同的道德三觀,但都會有一些共性。”
“當有人違法了道德法,像是司機出軌騙女孩這種事情,如果被群衆得知了,就會被看不起。己内心也會為此感到些許内疚後悔,這就是對于這些人而言的懲罰。”
“但如果是反社會人格,他們不在乎别人對他們的看法,無論怎樣害人,内心都不會有任何波瀾,所以對他們而言,道德法也不存在了。
“活得務實一點!笨一點!這個世界上就是什麼人都有,什麼事情都有,别整天想着想那的,都沒意義,隻有做出來的事情才有意義。”
顧清武舒展開了粗實的眉毛,臉上染上了紅暈,彎起嘴角帶着笑:“不過,你怎麼知道,人死了,是天譴,還是被人處私刑了呢?”
“您這是什麼意思?”
“字面意思。小江,别去多想,别當一個哲學家,你做好你身為警察的分内工作,有句話叫‘盡人事,待天命’。看到警局牆上挂的錦旗了嗎?我們做得一切事情都是有意義的,法律也是當前社會中審判處決罪犯最為合理有力的方式。”
“如果人人都像你說得那樣處私刑,把這件事情美化成偉光正的事情,那這裡應該改名不叫穆流,叫他媽梁山泊,哥譚,動物世界取景地。”
“你也别做人了,你做畜生得了。”
江滌塵的嘴角勾起笑意:“畜生江滌塵,不錯。我喜歡被這麼叫。”
“你在說什麼啊?”
電話鈴聲響起:“江滌塵哥哥?”
“楊槐?”下意識伸出手揮去煙味,恍然間又發現身旁空空蕩蕩,那個女孩現在不在這裡:“你怎麼會有我的電話?怎麼了?最近過得怎麼樣?你......還好嗎?”
“哥哥要走了嗎?去京城?”女孩甜甜的聲線裡帶着焦急。
“嗯。”
“我想見你!”
這裡距離楊槐現在的家并不遠,江滌塵邁開步子,那句“為什麼?”剛要問出口,又被他咽回去了。
“你現在在哪?呆在家門口不要動,我馬上過來,你不要亂跑,哥哥馬上就到。”
顧清武笑咪咪地看着江滌塵:“成為被小妹妹依賴的大哥哥喽,诶,你怎麼看楊槐那個小姑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