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趙懷書若來中書省,或許可以問問他。
次日巳時,趙懷書果然來了。
他作為司察司的掌印,本不用親自跑到中書省傳令,但從去年開始,他來中書省傳令已成常事。
他站在殿外,他遠遠望着那道熟悉的身影。
她仍舊身着正八品官袍,鬓發整潔,整個人透着一股沉穩冷冽的氣息。
這幾個月來,他隻能在朝會時或偶爾傳令時見到她。許多時候,他的目光隻能悄悄追随着她的身影,而她或是未曾察覺,或是察覺了卻隻是淡淡一笑。
偶爾,她也會回望,朝他微微一笑。
可從未有像今日這樣。
她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未多言,随手翻開案上的冊子,裝模作樣地翻閱,而後徑自起身,緩緩走出殿外。
趙懷書心中微動,知道她定是有事找自己,便不動聲色地跟了上去。
兩人一路沉默,穿過回廊,尋了一處人迹罕至的小徑,這才停下腳步。
關甯回身,看着他,目光審視:“趙掌印,去年押入大理寺的兩位刺史,後來可審出了什麼?”
趙懷書沉默片刻,顯然知曉其中内情,隻是,他向來謹慎,斷不會輕易吐露這些密事。
他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為何問這個?”
關甯目光微沉:“我最近在調查禦用菜園案,發現有些事情我須得知曉前因。”
趙懷書盯着她,眼中情緒晦暗不明。
他從不願将這些龌龊之事告訴她,哪怕她已站在風口浪尖,也不該被這些黑暗沾染。
他知道她的性格,既然她問了,定是已有需求,或者是此事對她有很大幫助。
他也清楚,若她已經查到此處,而且已經像她開口,便不會善罷甘休。
而且他不會拒絕她。
沉默片刻後,他終是開口:“松吳江,并無問題。”
“可湖州、宣州,每年都會向左相獻上不少美意。”
關甯指尖微微一顫,倏然擡頭:“多少?”
趙懷書的目光深深落在她臉上,輕聲道:“黃金幾十萬,白銀近百萬。”
這一瞬間,關甯瞳孔微縮,心頭掀起驚濤駭浪。
這肯定不是所有的,湖州、宣州刺史上任不過數年便有如此之多,那李衡他縱橫官場這麼多年,且在江南羽翼豐滿,整個朝中就有不少從江南升遷上來的。
如此想來,李衡貪墨肯定遠遠不止這些!
即便是戶部歲入,也不過區區兩千萬白銀,就這些年來,左相一年竟私下收受如此巨款?
她想到昨日戶部郎中的話,想到左相一派最近的行事風格,種種迹象在她腦海中迅速拼湊成一副完整的畫卷。
左相不願再鬥了,不是因為倦了,而是因為他已經無路可退。
他所貪之财,若被徹查,絕不可能全身而退。
他要乞骸骨,不僅是為了體面的離開,更是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與清譽!
戶部郎中向她提供右相的罪證,正是左相的授意。他要借她之手,先一步将右相扳倒,以此作為最後的籌碼,換取自己的安全退出!
這一局,他不僅謀劃得深,更是将她,也拉入了棋局之中。
關甯閉上眼,胸腔微微起伏。
她緩緩睜開眼,迎上趙懷書的目光。
“這些……你早就知道了?”
趙懷書垂眸,看着她蒼白的指尖,卻未答話,他靜靜地看着她,眼底浮現一絲不易察覺的心疼。
她心中微微一滞,忽然想到,趙懷書是皇帝身邊最親近的人,許多事情,他恐怕比她更早便已知曉。
可他一直未曾告訴她。
她的眼睛充滿有疑惑,皇帝未曾将消息洩露一分,說明皇帝打算蟄伏一擊斃命,而他不願意她插手。
或者是這中間涉及大多,他不願意她去面對。
亦或者他又打算自己去背負罵名。
片刻後,趙懷書才緩緩開口:“如今你知曉了,又想如何?”
關甯深吸一口氣,低聲道:“左相的目的,無非是想安然離場。可他貪墨如此之多,皇帝會願意放他走?”
趙懷書淡淡一笑,語氣不急不緩:“你又怎知陛下不願意?”
關甯怔住,随即心中一震。
是了,若陛下真的要追究,為何至今未曾動手?
她眉頭微蹙,低聲道:“所以……這一切,陛下早已心知肚明?”
趙懷書不答,隻是靜靜地望着她。
她想問,可卻又無法問出口。
他有一瞬間想要擡手,替她拂去眉心的那抹冷意,可最終,他隻是輕聲問道:“你……打算如何做?”
關甯睜開眼,眸光堅定而冷靜:“哪有人貪墨這麼多民脂民膏還可以安然退場!”
左相這人,在識人用人上無疑是很有看法的,正如李經彥等人,都是左相一手提拔起來的。
但在權術上,他玩弄權術,結黨營私,霸制朝綱數年,貪墨無數民脂民膏,這等人若讓他安然離場,那以後若人人都可以做左相,更讓百姓、百官寒心!
趙懷書望着她,微微勾唇,語氣極輕:“果然是你。”
她終究是不會後退的。
他很早以前便知道這一點。
可是……他仍然希望,她可以站在光裡,不必與這些污濁之事糾纏。
哪怕前路再黑暗,他也會站在她身後,為她掃去荊棘,替她擋下風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