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甯端起茶盞,低頭淺啜,似乎并未察覺他的異樣。
趙懷書站在一旁,指尖微微收緊,袖中藏着的東西硌得他有些發熱。
他終究還是開口:“出宮後,你打算如何?”
關甯垂眸,茶水倒映着她的面容,微微晃動。
她靜默片刻:“明日先去找一方住處。”
趙懷書聽她如此言語,眼神微沉,低聲道:“不回王家?”
關甯指尖微頓,腦海中浮現王家老太太的模樣,那慈祥的眼神,那撫慰過她的手掌,皆令她心生溫暖。
可她終究隻是搖了搖頭。
“身上是非多,還是不了。”她語氣平靜,卻帶着一絲決絕。
她的聲音極輕,像是落入水中的羽毛。
朝堂之上那道聖旨,像是一柄無形的劍,劍鋒之下,最先被刺傷的,便是她自己。
她如今是棋局上的一顆子,亦是刀鋒上的刃,已孤臣。高處風急浪高,她沒有根基,沒有退路,也無人可倚仗。她的路,隻能是她自己走下去,現下若回了王家日後有事隻會牽連無辜。
趙懷書看着她,眼底浮起一絲複雜之色。
她素來冷靜理智,凡事看得透徹,可有時候,她也太過清醒,清醒得讓人心疼。
趙懷書望着她,心緒微動,手中的茶盞微微一顫,終究沉聲問:“那你打算尋何處的屋子?”
關甯端起茶盞,輕輕吹散浮沫,淡聲道:“身上銀錢不多,隻能暫且租住。”
趙懷書垂下眼睫,指尖摩挲着袖中的東西,沉默片刻,終是從袖中取出一張房契,推至案前。
“若是不嫌棄,可以去住。”
關甯微微一怔,擡眸望向他。
“這是我的宅子,在永興坊。”
趙懷書的語氣很輕,像是說着一件尋常之事。可他的指尖微微收緊,隐隐透露着他的在意。
關甯望着那張房契,目光微動,緩緩道:“你自己為何不住?以你的身份,居于宮外并無不妥。”
趙懷書聞言,低低地笑了一下。
那笑意帶着一絲無奈與自嘲,他緩緩開口:“還是宮中好。”
他無親無友,無處可歸,住在哪裡,于他而言,都不過是一間空屋。
而且,宮外的世界,遠比宮中更加複雜。
他的語氣極輕,仿佛不過尋常言語,可關甯卻聽出了他話中的意味。
關甯看着他,心緒微動,目光落回那張房契上。
趙懷書的指尖輕輕推了推房契,眼神微微帶着些許期盼。
她沉默片刻,終是伸手接過,微微一笑。
她在風浪間獨行,他亦孑然一身。
她忽然間意識到,她與他竟是如此相似。
“那便等過幾日我安置好了,随我一起喝喬遷酒吧。”她語調輕緩,語氣裡透着幾分難得的随意,“之前欠你的一頓飯,還未補上,正好一并補了。”
趙懷書怔了怔,擡眸看向她。
她的目光澄澈如水,映着茶盞裡的微光,透着一份淡淡的溫意。
他低垂眼睫,嘴角微微彎起,眼底泛起細碎的光。
“好。”
他的聲音極輕,卻仿佛承載了千言萬語。
***
九月的天色沉靜而澄明,長安城中街市卻格外熱鬧,叫賣聲、車輪辘辘聲、人□□談聲此起彼伏。
關甯走在人群裡,步履從容,不急不緩。她已許久未曾這樣行走在市井之中,耳旁是孩童奔跑嬉笑的聲音,鼻端萦繞着街邊攤販煎炒的香氣,一切都鮮活得仿佛能透過肌理滲進她的骨血。
她走過糖畫攤,看小販手腕翻飛勾勒出一尾金色遊魚;路過酒坊,微風裹挾着淡淡的桂花香撲面而來;再往前,是一處曲藝場,裡頭咿咿呀呀地唱着小調,幾個老翁坐在門口曬太陽,手裡拿着溫熱的酒盞,目光懶懶地望着街上人來人往。
她微微吸了口氣,心頭浮起一種久違的放松。
這樣的日子,于旁人而言尋常不過,可對她來說,卻像是偷來的一段時光。
她在喧鬧中獨自走着,任憑這些聲音将她包圍,将她從深宮的沉悶和桎梏裡拉出來,拂去那層無形的壓迫,她不必在意别人的目光,也無需時時警惕言行。
此刻的她,僅僅是個行走在街市上的尋常女子。
她順着趙懷書給的房契地址一路尋去,穿過幾條幽深的小巷,繞過青石闆鋪就的小徑,終于在一處僻靜之地停下了腳步。
眼前是一座靜默的宅院,四進深的格局,門前沒有匾額,沒有标識,仿佛刻意隐去了一切屬于它的名姓。
關甯站在門前,看着那扇沉穩的朱漆大門,心頭微微一動。
她擡手,輕輕叩響門扉。
片刻後,門内傳來輕微的腳步聲,随後,門被緩緩打開,一位年邁的老仆站在門後,看見她的瞬間,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但很快,那驚訝便化作溫和的笑意。
“可是關大人?”老仆的聲音溫慈而低緩,帶着歲月沉澱的溫厚。
關甯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老仆聽罷,忙側身相迎,語氣和善:“趙掌印已交代過,讓您直接住下。這院子雖久未住人,可一直有人打理,屋裡幹淨得很。”
關甯随着她步入院中,甫一踏入,她便感受到與外界截然不同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