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許久,皇帝才輕輕歎息了一聲,道:“關甯你讓遠在京城的朕,得知江南民生疾苦,實在難得。”
這話表面是贊許,實則是對朝堂百官的敲打——朕遠在宮中都知百姓疾苦,爾等又知多少?
許多大臣不動聲色地垂下頭,不敢接話。
皇帝意味深長地看着關甯,似笑非笑:“關甯,你此行有功,想要何賞?”
關甯行禮,平靜道:“臣不敢貪功,亦無所求。”
皇帝輕笑:“有功不賞,不成體統。你且想想,若是日後有想要的,再來言。”
言罷,他終于步入正題,目光再度落在李經彥身上,淡淡道:“江南西道軍費之事,有人給朕提了個法子。”
此言一出,殿内微微一靜。
李經彥擡首,恭敬聆聽。
皇帝手指輕輕翻開昨日關甯的折子,緩緩開口,将法子細細道出。
果然,話音一落,群臣之間便開始低聲議論。
——此策甚妙。
既能解軍費不足之困,又能不動朝廷國庫,确實是個妙策。
隻是……
士人豈能與商賈為伍?
這是許多守舊大臣的心聲。士人清貴,商人逐利,若士人為了軍費去做商賈之事,豈非失了風骨?
大臣們議論紛紛,争論不休,皇帝卻始終面色平靜,似是在等待誰開口。
片刻後,右相徐勉微微一笑,率先站出,躬身道:“此策甚妙,江南商賈繁盛,若能引其資助軍備,确實能解燃眉之急。”
他頓了頓,又含笑道:“臣不由感歎,大康人才濟濟,陛下識人用人,實乃江山之幸。”
皇帝聞言,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笑而不語。
這右相……倒是總能踩準節奏。
他微微點頭,緩緩道:“關甯,你且與衆臣說說,此策細節如何。”
右相的笑意微微一滞,眼底劃過一抹訝然。
又是她!
他下意識地看向關甯,目光中帶着幾分審視。
關甯面色不變,淡淡地行禮,将自己的策論細細道出。
此策如何勸商賈投資軍備,如何設立收益分配,如何确保朝廷與商賈互不相侵……她說得有理有據,環環相扣,每一字每一句,都透着極緻的缜密。
衆臣聽罷,心中隻剩一個念頭。
妙!
皇帝看着她,又看向李經彥,緩緩道:“李卿,你以為此策如何?”
李經彥立刻拱手,肅然道:“臣贊同陛下之見,此策可行。”
皇帝颔首,又看向蘇庭燈:“蘇卿,你以為如何?”
蘇庭燈從容行禮,沉聲道:“臣亦以為,此策妙極。”
皇帝滿意地笑了。
但這時,仍有幾個年長的官員微微皺眉,其中一人沉聲道:“陛下,士人若涉商賈,終究失了清貴,此策雖好,然恐日後士庶之界再難分明……”
這番話一出,的确引起一些附和。
但很快,就有年輕官員站出,拱手道:“回陛下,若連軍費都無着落,又何談清貴?”
“正是!”
反對的聲音雖有,但終究被壓了下去。
殿中靜默片刻,皇帝目光從衆臣臉上一一掃過,最後落在關甯身上,緩緩開口,帶着幾分笑意:“關甯,你說不出來你要何賞賜,不如朕就賞你左拾遺一職,讓你好好把關此策。”
此言一出,四下微微一滞,連一直未說話的左相李衡也擡眸看了關甯一眼,神色微妙。
關甯心中微微一震,卻未露絲毫異色,隻是沉穩地屈膝行禮:“臣,謝聖上隆恩。”
她聲音清潤平穩,仿佛隻是在回應一次尋常封賞,但她知道,自己終于踏入了朝堂。
左拾遺,門下省正八品官職,雖不高,卻意味着她真正成為朝廷一員。
此前,她以禦筆之身奉使宣州,禦筆雖有職權,卻無具體品級,隻是皇帝的私人使者。而奉使一職更無官身可言,若皇帝不再啟用,她随時可被抛卻。
而如今走入了朝堂的棋局之中。
殿中衆臣或思索,或點頭,或無聲交換目光,卻無人出聲反對。
她的官身,已然無可置喙。
她以奉使之職初始宣州,完成得極好,回京後先是以一樁水患之事讓滿朝文武窺見民生之苦,又以一策解了江南西道軍費之困。此皆有功,若無封賞,才是理不合情不通。
更何況,這已不是皇帝第一次為她賜官——她從最初的禦筆到奉使再到如今的左拾遺,一步步走來,衆臣雖未盡然接納,卻也無話可說。
皇帝微微一笑,目光深沉,棋局既定,落子無悔。
***
鐘鼓聲悠悠回蕩,殿門徐徐開啟,庶僚次第退下。
她的目光落在自己手中那任職文冊上——上面刻着“左拾遺”三字,筆力遒勁,蒼勁有力。
她終于踏入了朝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