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杜彪、周璟沉默不言。
第二日,二人依舊咬緊牙關,半個字也不吐。
第三日,夜色沉沉。
關甯走入杜彪的屋内,身後跟着一個素衣女子——嚴秋雙。
杜彪擡眼,看清來人時,臉色猛地一沉,眼底湧上一絲憤怒與警惕。
“杜大人可還記得她是誰?”
“奉使。”他冷笑一聲,目光陰沉,“不要以為本官記性不好了。”
關甯輕輕一笑,語氣淡然:“這位,便是郎溪翻船中唯一活下來的人。”
杜彪神色一滞,猛地看向那女子,眼神瞬間陰沉無比。
關甯緩步走近,聲音輕柔,卻如利刃般刺入他的心頭:“不然你以為我為何會幫她拿到掌船之印?”
杜彪心頭猛地一顫,臉色徹底變了。
關甯繼續道:“你知道我是在哪裡找到她的嗎?”
杜彪的呼吸微微一滞,手指不自覺地收緊,死死盯着關甯。
關甯嘴角微微勾起,緩緩吐出兩個字:“明州。”
杜彪的瞳孔猛地一縮,像是被雷霆劈中,臉色瞬間煞白。
關甯靜靜地看着他,聲音輕緩:“魏府。”
關甯看着他,又開口:“想必那日我和魏翰入宣州,你早已知道是三人進城,那你可知第三人是誰?”
杜彪身子猛地一震,嘴唇微微顫抖,額角冷汗密布,像是終于意識到了什麼。
他呼吸急促,眼底浮現一絲驚恐,像是一隻被逼到絕境的困獸。
他猛然擡眼,死死盯着關甯,眼底閃過掙紮與絕望。
魏翰是郎溪赈災的關鍵人物之一,可他早已被押解回京,還是他親手送走的,更糟糕的是,魏翰也是左相的人,到京城郎溪一事必然傳入左相耳中,他們極有可能會被曾經的同黨毫不猶豫地舍棄,杜彪的額上滲出冷汗,心中迅速盤算着可能的情況。
壁虎斷尾。
杜彪心中浮現出這四個字,臉色頓時變得更加難看。
關甯靜靜地看着他的反應,目光犀利,心中已有定論。
他怕了。
她知道,真正的施壓不是刑罰,而是讓對方意識到——他們已經站在了懸崖邊上,無處可逃。
她微微一笑,語氣柔和得仿佛是在與他閑聊:“杜大人,你可願意自己做選擇?”
杜彪擡眼看她,嘴唇蠕動了幾下,終究沒能發出聲音。
他知道,她的意思。
牢房内,陷入漫長的沉默。
他低頭,緊緊攥着拳頭,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額角的冷汗緩緩滑落。
他沒有退路了。
關甯微微一笑,語氣平靜:“說,還是不說?”
許久之後,他緊咬着牙,神色複雜至極,最終,他像是徹底崩潰了一般,閉上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我說。”
關甯走入趙懷書審訊的屋子,目光淡淡地落在周璟身上。
她輕描淡寫地道:“杜彪已經全都說了,你還不招?”
周璟依舊沉穩如常,目光冷靜,未曾動搖半分。
關甯靜靜地看着他,輕聲道:“你可知,他為何招了?”
周璟終于擡眼,正眼看着她。
關甯唇角微微勾起,輕聲吐出四個字:“魏翰入京,壁虎斷尾。”
她說完,便轉身離去。
當夜,趙懷書走入關甯的書房,沉聲道:“周璟也招了。”
***
夜色濃重,風聲嗚咽,屋内燈燭幽幽,映照着一片沉寂的書案。
關甯坐在案前,面前堆疊着兩份厚厚的口供,一份來自杜彪,一份來自周璟。她的指尖輕輕拂過紙頁,目光沉沉地掃過一行行工整卻冷硬的字迹,眉心微微蹙起。
她一頁頁翻閱,心底卻如江海翻騰,久久不能平息。
松吳江堤壩的賬冊與戶部賬冊無異,工部監造時亦未發現任何偷工減料的迹象。可當她親自踏足堤壩,站在那斷裂的河堤旁,看着水流沖刷出的泥沙,一塊塊塌落的石料,她便知,這裡出了大問題——
堤壩的碎塊,不是尋常崩毀時的大小,而是一整塊、一整塊地塌落,仿佛根基盡失,被人連根拔起。
她記得自己在廢墟間蹲下,伸手撥開泥土,指尖觸到的不是工部應允的大塊條石,而是密密麻麻的小石料。
她當時便知,問題出在地基。
她盯着口供,心中一陣無力。
往年雨水适中,堤壩還能承受,可今年連綿暴雨,水勢陡漲,本就不夠堅實的地基,終于被沖垮,帶走了無數人的性命與家園。
戶部的賬冊沒有問題,工部的監造也無問題,可江南西道的百姓,才是最無力的一環。
她看着口供,輕輕閉了閉眼,呼吸微沉。
她去分水縣,她看到東鄉村的賬簿,審訊了分水縣縣令,她明白了松吳江堤壩沖毀的根本。
江南各縣,每年賦稅沉重,災情之年更是難以支撐。
——百姓不是不知大石築底才最為穩妥,可他們吃不飽,如何搬得動?
——他們知道松吳江水急,可他們背負賦稅,稍有差池便是滅頂之災,又如何敢在堤壩的表面動手腳?
他們能做的,唯有省力,唯有在地基之下悄然換上小石,盼着風調雨順,盼着來年無災。
然而天命難測,誰也未曾料到,今年雨勢如此之重,松吳江終究是吞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