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甯的手段再高明,又如何?
這世道就是如此,聰明人再多,也比不過現實的規則。
替罪羊已經有人當了,他自然無事。
然而他卻沒注意到,站在一旁的關甯,看着茶盞之中微微晃動的茶水,唇角勾起一絲淡淡的笑。
她輕輕摩挲着指尖,語氣輕緩:“杜大人心情不錯。”
杜彪哈哈一笑:“哪裡,哪裡……”
關甯不置可否,輕歎道:“但願杜大人一直都能如此。”
杜彪愣了愣,總覺得她的話裡有什麼意味未盡之意。
可他還沒來得及細想,關甯已經微微一笑,轉身離去。
這一局,才剛剛開始。
***
夜幕低垂,微風拂過河面,卷起一層細碎的波光,宛如漫天星辰灑落水中。宣州的夜晚并不寂靜,遠處碼頭傳來零星的吆喝聲,船夫收網的聲音偶爾混雜着夜鳥的啼鳴,倒顯得别有一番生氣。
關甯緩步走在河堤之上,目光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道身影。
她的指尖輕輕捏着一片落葉,在水面撥弄,像是随意,又像是在思索,聽到聲音,擡頭見關甯走近,便起身迎上前去。
她的神色間帶着幾分恰到好處的欣喜與感激,随即轉身向她行了一禮:“關大人?”
關甯微微颔首,露出一絲淺淡的笑意,像是偶然間遇見熟人一般:“嚴娘子。”
說話間,她順勢伸手,輕輕扶起嚴秋雙的手臂,動作自然得仿佛這隻是一場再尋常不過的邂逅。
這場相遇,看似巧合,實則早已安排妥當。
入宣州的那日,關甯便未讓嚴秋雙露面,除了魏翰,無人知曉她的身份,也無人知曉那日與她一同入城的究竟是誰。如今,兩人以這樣“巧遇”的方式在衆人眼前相識,也算是順理成章地為她的身份做了掩護。
關甯松開手,輕聲道:“恭喜嚴娘子拿到船印。”
嚴秋雙看着她,眼神一閃,似真心感激,又似揣着幾分難言的深意:“大人心懷公允,嚴某無以為報。”
兩人相視一笑,似是言盡于此,又似仍有話未盡。
站在河邊寒暄片刻,待不遠處的視線收回之後。
嚴秋雙這才低聲道:“查得差不多了。”
關甯微微颔首,目光未曾落在她身上,而是仍舊看着河面,語氣卻帶着一絲意味深長的輕緩:“說說看。”
嚴秋雙壓低聲音,緩緩道:“阿紫,本名白思清,原是宣州府一名書吏的獨女。”
“她自幼聰慧,飽讀詩書,精擅琴棋書畫,曾是遠近聞名的才女。”
說到此處,嚴秋雙頓了頓,語氣微微沉了下去。
白思清原是宣州府一名書吏的獨女,自幼聰慧,飽讀詩書,精擅琴棋書畫,曾是遠近聞名的才女。她的才名曾為父母帶來無盡驕傲,也曾讓她成為宣州諸多士子心中的高嶺之花。
然而最讓人稱奇的是她一聽便也能說出來的方言的語言技巧,聽聞其父在杭州任職的時候,經常帶着她去聽各色各音的方言,練就了一身哪裡的方言都能說出來的本領。
可惜,她的命運并未因才名而有絲毫轉圜。她的這份驕傲,在父親病逝之後,被現實一點點碾碎。
她父親染病,家财耗盡,不久便撒手人寰。母親憂思成疾,終日卧床,家中再無可依之人。
家道中落,母親憂思成疾,終日卧床,生活無以為繼。曾有人為她相看了一門婚事,對方家境殷實,雖為妾室,至少可保衣食無憂。
可她不願。
女子不願嫁人,便再無出路。
最終,普通的生計無法支撐家裡開銷,她入了樂籍,
說到這裡,嚴秋雙輕歎了一聲,搖了搖頭:“成了清倌。”
關甯聽得靜靜的,半晌,她輕聲道:“白思清……”
她緩緩咀嚼着這個名字,目光落在河面上,像是思索,又像是在感慨。
白思清的故事,并非孤例。
才女入樂籍,這在大康并非少見之事。
一個女子,若生于富貴之家,便可得錦衣玉食,一生安穩。可若是家道中落,若是無人庇佑,她們便隻能在泥濘中掙紮。
若是嫁人,或許能換個安穩的活法,可若不願嫁呢?
世道留給女子的路,實在是太少了。
哪怕是才華橫溢的白思清,最終也隻能淪落風塵。
夜色愈深,周圍寂靜無聲。
兩人沉默片刻,關甯忽然話鋒一轉,低聲問道:“登記一事,如何了?”
赈災銀兩的船隻,出發之前按理需在宣州登記,吃水記錄是最直接的證據。若登記的吃水深度與魏翰的那份記錄一緻,那便可直接拿下宣州刺史杜彪。
此事至關重要。
嚴秋雙知道她指的是魏翰所說的赈災銀兩沉入水中的事。
“正在查。”嚴秋雙答道,“明日便可得結果。”
關甯輕輕“嗯”了一聲,神色平靜,夜風拂過衣袖,她緩緩道:“這一步棋若走穩,後面……便好下了。”
她語氣平靜:“此事必須謹慎。”
嚴秋雙擡眸,看着她的側影,沉聲道:“大人放心。”
關甯語氣微微一頓,神色鄭重:“若記錄無誤,杜彪,便到頭了。”
她收回目光,緩緩開口:“秋雙,若這一步棋走穩了,後面的棋局,便好下得多了。”
嚴秋雙微微一笑,目光沉穩:“多謝大人。”
夜風拂過,河面波光粼粼,遠處的燈火在水中映出細碎的影子,像是一盤未完的棋局,點點棋子正緩緩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