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甯輕輕晃了晃茶盞,目光落在嚴秋雙手上,神色微動,忽然出聲道:“一般來說,掌船的很少有女子吧。”
嚴秋雙握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随即擡起眼眸,目光透着探究:“大人何出此言?”
關甯并未直接回答,而是放下茶盞,她從長安一路走水路下來,細觀那些掌船之人虎口都有類似于嚴秋雙虎口的繭,其次她們手指關節都是微微變形,這隻有多年掌船才會留下的這種痕迹。
“若是家中男子掌船,這樣的繭,理應在他的手上。”關甯的笑意收斂了幾分,她頓了頓,語氣平穩,語氣變得更輕一些,“而且你說的不像是旁觀者的角度。”
嚴秋雙沉默了片刻,忽而輕歎一聲,緩緩道:“大人當真細緻。”
她沒有再隐瞞,輕輕摩挲着掌心,語氣淡然:“我自小跟着父親走船,學會了掌船,後來嫁給他,過幾年安穩日子。可天不遂人願,他身子骨不好,病了幾年,家裡沒了收入。”
她低頭看着自己的手,語氣帶着一絲自嘲:“掌船掙得錢多,而官府那邊不要女的,在大康,女子是不能掌船的,所以官府登記名冊用的是他的名字,我們每次都一同登船,對外是他,對内由我掌船。”
她目光飄向遠方,像是在回憶:“這幾年下來,旁人也看不出來。”
她頓了頓,看向關甯:“大人連這都能看出來,想必已經心裡有數了吧?”
關甯眸色微沉,緩聲說道:“可就算你是親曆者,光憑你的證詞,若無實證,想要狀告一州刺史,恐怕……”
嚴秋雙抿了抿唇,眼底透着一抹精光:“我自然不會空口無憑。”
她頓了頓,語氣平穩地解釋道:“貨物清點是官府的事,我們送貨的人,需要将船上的情況報給登記的小吏。”
她擡起眼,看着關甯,緩緩道:“當時報上去的貨物數量,按照正常吃水,船應該下沉隻有二尺。”
她停頓了一下,眼神幽深:“可那艘沉船,啟程時吃水卻有一尺五。”
關甯心念微動,沒有回她。
嚴秋雙聲音微微壓低:“大人若想确認,隻需找相同數量的石頭,裝船一試,便可知真假。”
關甯靜靜地看着她,眼底閃過一絲贊賞:“你很聰明。”
“活在世上,若不聰明,活不到今天。”嚴秋雙低笑一聲,語氣帶着幾分淡然,她凝視着關甯,緩緩道,“我知道,憑我自己做不了什麼,但大人不一樣。”
關甯端起茶盞,輕輕晃了晃,語氣平靜:“我不會輕易允諾,查案之事并非一人能成。”
她擡眸看向嚴秋雙,眸色深沉。
嚴秋雙盯着她,眼中有期待,也有試探,片刻後低聲道:“大人既然來了,便不會無功而返。”
關甯輕輕一笑,眸色微動:“确實。”
她端起茶盞,一飲而盡,茶香微苦,卻透着一絲回甘。
她輕輕放下茶盞,聲音平靜:“既然如此,我便試一試。”
日頭已經升得很高,陽光灑在茶攤的木桌上,映出淺淺的光影。關甯放下茶碗,茶水已盡,碗底殘留着淺淺的茶漬。
她輕輕摩挲着碗沿,目光落在對面的嚴秋雙身上,似笑非笑地問道:“這茶,喝完倒是讓人惦記得很。”
嚴秋雙看着她,眼中帶着幾分揣度,緩緩道:“喜歡就常來坐坐。”
“恐怕是沒多少機會了。”關甯語氣不疾不徐,“明日,我便要啟程回宣州。”
嚴秋雙的手微微一頓,片刻後才放下手中的布巾,擡眼看向她:“回宣州……”
關甯看着她,目光坦然,嚴秋雙沉默了片刻,忽然輕聲道:“你想讓我一起去。”
她沒有用疑問句,而是直接笃定地說了出來。
關甯微微一笑,眼底帶着肯定:“你不願意嗎?”
嚴秋雙沒有急着回答,而是端起自己面前的茶碗,緩緩地抿了一口。兩人相對而坐,誰都沒有說話,隻有街道上偶爾傳來的吆喝聲,以及茶攤内茶水倒入杯中的輕響。
“這一路,怕是不會太平。”她緩緩道,指尖摩挲着碗沿,像是在思索什麼。
“是不會太平。”關甯微微一笑,“若無人趟渾水,那這條路,永遠也不會清。所以總要有人踏出這一步。”
嚴秋雙看着她,目光深深,似是在思索,許久之後,她忽然輕笑了一聲。
“你是個聰明人。”她緩緩道,“可聰明人未必願意理睬這些事。”
“我不隻是聰明。”關甯淡淡道,“我還願意做。”
嚴秋雙看着關甯,忽然輕歎了一聲:“大人,你知道嗎,大康的女人是不該掌船的。”
關甯輕輕挑眉,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誰定的規矩?大康律法中可沒有這條。”
嚴秋雙微怔,随即苦笑,這不是誰定的規矩,而是根深蒂固的認知。江上風浪大,船是男人的活計,女人若是掌船,被人知道了,輕則嘲笑,重則被認為是“壞了規矩”。
嚴秋雙眼中浮現出一抹複雜的情緒,片刻後,她低聲道:“我夫君身體不好,家裡還要生計,若我不做,這日子就過不下去。”她擡眼看着關甯,嘴角帶着一抹自嘲的笑意,“您說,女人難道就不能撐起一條船?”
關甯緩緩搖頭:“船能載人,何論性别?”
嚴秋雙盯着她看了許久,忽然笑了一聲:“大人倒是說得輕巧,可世道卻未必容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