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趙懷書的記憶中,司察司初建之時,曾因監督過于嚴苛導緻多地官員聯名請辭。
彼時皇帝親自出面斥責,然而背地裡卻讓司察司放緩了監督力度,暫時安撫了官員的怒火。
如今,這場風波與當年何其相似。但不同的是,這一次,皇帝似乎沒有任何退讓的意圖。
以宦官與世家的對抗,削弱二者,最終将權力牢牢握在手中。
*
寒風吹過,掀起幾片枯黃的樹葉,撞上檐角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尚宮局的偏廳内,幾個小宮女聚在一起,寒風中夾雜着隐約的說笑聲,正興緻勃勃地談論着什麼。
關甯經過,手中抱着一疊剛整理好的賬冊,耳邊卻清晰地捕捉到那些交談的片段。
“聽說了嗎?尚食局一枚雞蛋竟報了五兩銀子!這不是明擺着貪污嗎?”
“是啊,昨日司宮台派人過來查賬,那些庫吏一個個臉色煞白,活像被吓破了膽。”
“聽說連趙掌印都驚動了呢,這回尚食局怕是沒好果子吃了。”
“但這也奇怪,外頭一個雞蛋不過一文銀子,怎麼到了宮裡能漲成五兩?”一個年輕些的小宮女低聲問道,滿臉的疑惑。
“這你就不懂了吧。”另一個年長些的宮女壓低聲音,一臉神秘地說道,“裡頭的門道深着呢!”
這時,另一人插話道:“不止尚食局,聽說内務府也有問題!這幾年宮裡的開銷越來越大,可不少東西都沒用到咱們身上,錢卻花得像流水似的。”
不多時,趙懷書從尚食局内走了出來,手中拿着一份賬冊,眉頭緊鎖。
他顯然剛才聽了幾番争辯,心情并不輕松。正準備離開時,他擡頭看到不遠處的關甯,微微一怔,随即走了過去。
“關掌記。”他的聲音溫和中帶着幾分探尋,“你今日來此,是為了審賬嗎?”
關甯微微欠身行禮,淡然應道:“趙掌印,各司賬冊屬司簿司管轄,臣不過是順道查閱一些庫存記錄。”
趙懷書點了點頭,目光落在她懷中的賬冊上,随口問道:“可曾發現什麼問題?”
關甯略一思忖,答道:“庫房賬目中确有許多不合規之處。”
“掌記如何看尚食局一事?”趙懷書不動聲色地問道。
關甯眉頭微皺,片刻後才說道:“尚食局的事情,臣并不知曉。”
“可是,掌記心中已有答案,不是嗎?”趙懷書不動聲色地問道,聲音低緩卻帶着一絲邀請。
關甯冷靜地與他對視,片刻後淡淡說道:“問題不在賬冊,而在于人心。”
“臣以為,尚食局的問題隻是冰山一角。”關甯擡起頭,目光清冷,“若真要深查下去,會牽扯出許多人和事,想徹底解決,隻怕牽一發而動全身。”
她頓了頓:“但究竟能查到什麼程度,就要看上面的态度了。”
趙懷書沉默片刻,忽然笑了笑,說道:“你倒是看得透徹。”
關甯卻沒有回應,她低頭理了理懷中的賬冊,語氣中帶着幾分冷淡:“臣不過是做本職之事罷了。”
趙懷書聞言,深深看了她一眼,關甯的冷靜與洞察力令他佩服,但她的冷漠态度也讓他心中有些複雜。
關甯本以為趙懷書會接着問下去,卻見他隻是淡淡一笑,說道:“看來,掌記早已看透了宮中的門道。”
“掌印過獎了。”關甯不動聲色地回應。
這時,一名小太監匆匆趕來,手裡捧着一份新的賬冊,似乎是從尚食局送來的。
他看到趙懷書,連忙行禮:“趙掌印,這是剛查出來的新賬目,請您過目。”
*
待趙懷書離開後,關甯回到司記司繼續整理賬冊。
耳邊卻傳來隐隐約約的低語聲,司記司的小宮女們也在讨論這些事情。
“你們說,這尚食局的事情,會不會牽連到别的地方?”
“誰知道呢?聽說趙掌印最近盯得緊,連尚宮局的賬冊也可能要查。”
她合上手中的賬冊,心中卻已經隐隐有了幾分預感,這場風暴才剛剛開始,而她所在的尚宮局,也許遲早會被卷入其中。
她想起他離去之前說的那話。
“你會害怕嗎?”兩人站在走廊盡頭,氣氛似乎比冬日的空氣更加寒冷,趙懷書望着關甯,忽然低聲問道。
關甯平靜地看了他一眼,沒有立即回答。她沉默了片刻,才緩緩說道:“害怕過。但害怕也沒有用,因為我知道,有些事,必須去做。”
趙懷書看着她清冷而堅毅的面容,心中湧起一陣複雜的情緒,每次見到她,他都會發現,她似乎比他想象中更強大:“關掌記,宮中的風雨未平,你務必多加小心。”他說完,轉身離開。
留下關甯獨自站在寒風中,若有所思。
*
後宮中因查賬之事顯得一片寂靜,唯有永巷令的小院内,偶爾傳出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仿佛在與寒風較勁。
自尚食局和内務府一事鬧開後,女官、宮女、内侍們都忙碌了許多,來學習寫字的人大幅減少。
偏廳内的小桌旁,如今也隻餘下寥寥十幾人,卻比以往更顯專注。
關甯坐在靠窗的位置,安靜地書寫,桌上壓着她自制的竹簡式字帖,細細标明筆畫順序和釋義。
窗外的寒風挾着幾片枯葉拍打窗棂,關甯聽了半晌,合上筆蓋,目光掃過屋内認真習字的幾人,輕聲叮囑:“今日便到此為止吧,天寒,别着涼。”
偏廳的門合上後,終于歸于寂靜,關甯揉了揉酸澀的眉心,起身将桌椅恢複原位,又将自己坐過的桌子上殘留的墨迹細細擦淨。
待一切整理妥當,她披上鬥篷,推開門步入初雪的夜色中。
屋外寒氣襲人,關甯擡頭望着深邃的夜空,隐隐感到心緒不甯。
宮女們的低聲議論、内侍間偶爾洩露的隻言片語,都像碎裂的瓷片,雖然零散,卻拼湊出一幅逐漸清晰的圖景。
趙懷書正行于永巷令的小徑上,厚雪覆蓋的道路将他的足音隔絕,他輕步而行,身後并未帶随從。
殘雪上隐約可見的腳印昭示着方才尚有人來往,他遠遠望見永巷令那間小院,恰見關甯披着鬥篷走出屋内,手中提着一盞小燈籠,光芒映得她眉眼溫柔而從容。
趙懷書心中微動,卻未出聲相喚,不多時她緩步走回屋中。
而她擡頭看向屋外,那處隻剩白雪皚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