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了。
此處不比Z市溫暖,山中更是濕寒,青綠不褪,白雪直接澆蓋其上。
雪片觸碰鼻尖的瞬間就化了,林予止擡手擦去那點水漬,憊懶地從行李箱中翻出件極寒時才用的羽絨服披着,這是媽媽托人送來的,連着一大堆物資,讓苦修變成了郊遊。
衣服一上身就跟烤火爐似的。既然下了雪,山路濕滑,今日便把早課賴掉吧。他這樣想着打了個呵欠,準備再來一場好眠。
來到此處後他對生活更加沒有幹勁了,一天隻需吃一頓,夏季就在瀑布飛澗下沖洗,但冬天實在冷得緊,他還是得下山去旅社才能好好洗個澡。
上一次是多久了來着……算了,這處土屋隻他一人,在意什麼形象。
隻他……不對。
“靈芝!”
他對着山谷呼喚,從林間傳來兩聲狗吠作為回應。
靈芝是他來時在路邊撿的小狗,看不出品種,每日隻有讨食時會挨着他,一日兩頓,比他吃得還好,養出了過剩的精力在山裡瘋跑。
但這個點它應該守在他門口要早飯才對。
林予止翻出不鏽鋼盆和狗糧倒滿,盤腿坐在門口青石上,忍着寒冷等靈芝過來。
能說上話的對象就這一隻了,而且它隻有吃飯時願意聽他唠叨。
一團黃色的小旋風從山道上竄出,踩在石階上背對着他不停搖尾巴。
林予止隐約察覺到了什麼,沿着靈芝的朝向看去。
李暮。
李暮一身沖鋒衣,戴着毛線帽背着登山包,經過長途跋涉後臉蛋紅撲撲的,額發也被汗水打濕。
林予止的哈欠就這麼被止住了。
靈芝還在對她搖尾巴,等她走到自己面前,放下登山包一屁股坐下,靈芝直接把前爪搭到了她腿上。
林予止額角抽了抽,他喂了一年的狗,居然輸給了一見鐘情。
李暮看着他身上厚重的羽絨服,也覺得很無語:“……你是我見過裝備最齊全的出家人。”
“你還見過别的?”
“這一路上拜訪了不少。”李暮揉着靈芝的肚子,這小叛徒已經跟條魚一樣在地上擺動屁股讨好她了,“他們說你在這附近,我就順便來一趟。”
無事不登三寶殿,她裝什麼蒜呢。“好好的假期你不去海島跑這邊來挨凍嗎?”
“還行,我又不是你,沒那麼不抗寒。”李暮把靈芝抱在懷裡,權當暖手的工具狗,“這個點我看别的師父都在冥想打坐,你在幹嘛?”
“喂狗。”林予止理直氣壯地指着狗盆,“你才是,光臨寒舍有何貴幹?這裡沒有監控,想推我墜崖可以等到傍晚,我就在西邊山頭參悟。”
靈芝好像這時才意識到沒吃早飯,跳出李暮懷中把鼻筒子埋進了狗糧裡。
“……”李暮手上得閑,收起登山杖,“你想找死的話可以學林山,别麻煩我。”
她說是這麼說,臉上血色卻一瞬全部褪去,嘴唇也長出青紫的花紋,整個人變得死氣沉沉。
自己踩自己死穴,這是鬧什麼。林予止和她一道看着靈芝消滅了大半狗糧,方才放緩了語氣道:“還是放不下?”
“隻是想不通。”撫摸着靈芝的後背,李暮垂下頭,“所以來這找人解惑。”
*
最後一個得知林山死訊的是李暮。
林光這個原定的傳話人大概是想瞞到葬禮結束——但林月直接跑到了A城,拉拽着李暮來見林山最後一面。
什麼最後一面,根本連“面”都沒有了。
葬禮上李暮和大哥都安靜到令人窒息,哭得最厲害的反而是林光林月和媽媽。
根據林山手機裡找到的錄音,他的房産和遺物全部交由李暮處置,這件事本也不能瞞她多久。但林光這傻小子,怕她受刺激一直不敢說。
林予止那時看着一身黑西服白襯衣,手捧白玫瑰仿佛默片女主角的李暮,已經想給她聯系之前的醫生了。
但她始終表現得很平靜,平靜地随林光回到了A城繼續工作,平靜得林光半夜悄悄打電話問他這樣算不算正常。
知道她和林山那點事的就他們三個,予河派不上用場,林光也是病急亂投醫了。
但林予止才是那個想問為什麼的人。他所知的老二不是個會為愛傷害自己的人,那死去的這個就不是他知道的林山,他因為李暮而蛻變了。
他的死也肯定和李暮有關——那就和他有關。
是他創造了他們倆發生聯系的契機。
現在想來,最初他對李暮的敵意簡直可以說荒唐可笑、害人害己。
又一語中的。她終于還是把林家毀了。
一個遲來的問題被他問起:“你喜歡林山嗎?”
“……非常的,讨厭。”
“說實話。”
“但我把他當作哥哥。”
林山可真夠倒黴的,喜歡誰誰就把他當親哥。林予止想起那個已不在的兄弟,也覺得指尖到後腦勺都作痛:“都怪你當初不拒絕他那些親昵的舉止,我以為你真對他有意思,打算勾引他呢。”
“……你這是……倒打一耙……”
“……擦擦。”
李暮避開了他遞來的卷紙,大概是嫌他髒:“大哥說……他都知道……”
林予止微微睜大眼。
“他說……二哥……隻是去了更好的地方。”
“……看不出大哥這個唯物主義戰士還信這些。”
“可是我總覺得……他還在我身邊。”
“……”林予止忍不住看了看日頭,這不是該講鬼故事的時候,“……怎麼個感覺?”
“就是……感覺。”
李暮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說謊吓他。想也不是,不然好好的春假她幹嘛跑這深山老林裡面來。
她慢慢說起這一路找了很多所謂的“得道高人”,但對方都說她是着了相。
林予止盤算了一下,說出了自己的心裡話:“你斷藥了?”
“……遵從醫囑斷的,不是幻覺。”
這人上次說自己沒病時和犯病沒什麼兩樣。林予止搓了搓手指,遺憾于身邊沒有手機,不然他馬上叫林光來處理這個麻煩了:“你告訴小光你來這了嗎?”
“……”
顯然是沒有。
“那你是覺得我的修為已足夠解決你的麻煩了?”
“沒有。”這次李暮答得飛快,眼淚也止住了,“我就來看看你能修出個什麼樣子。但你這不是鬧着玩嗎?”
林予止有點惱怒:“……師父說我沒有慧根,需要更多時間。”
“裹着羽絨服,該有的也長不出來了。”
“要是我感冒發燒你來擡我下去嗎?”
來時的山路不容兩人并肩,亂石嶙峋走起來頗為不易。李暮似乎開始認真思考了,從包裡摸了一個便攜藥盒遞過過來:“我手邊隻有這個。”
“……我不是在乞讨。”
“你留着備用吧。”
林予止真想問問李暮是怎麼想的,要是恨他就不該這麼對他。
雪越下越大了,林予止動了動酸脹的腿,吃力地站起來:“下到傍晚說不定就要封山了,我送你出去。”
“我帶了睡袋。”李暮打開登山包,展示自己的物資,“這邊房子還挺不好租的,收留我幾天,我想在這修行到年假結束。”
“……你腦子有病吧?”
*
林予止試圖把這個不速之客趕出去——但他好像打不過她。
甚至連靈芝都在幫她。
他隻能好言相勸:“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安全距離啊?當初就是因為你不知檢點我才覺得你是個騙子!”
李暮冷笑:“林小道長對自己妹妹都會出手嗎?修行修到畜生道了?”
“……”林予止發現李暮越來越牙尖嘴利了,明明當初不是這樣的,“林光發現你不見要急哭了。”
“我告訴了林月,她幫我想辦法。”
“……你還挺信任她的。一個月不到能修出個什麼東西啊,你好好就醫才是正道。”
“試過再說。”
林予止和她吵了一早上,兩人都口幹舌燥。下午他還是獨自跑去了西邊山頭讓頭腦冷靜下來,心中暗自祈禱李暮能自己想通乖乖下山。
不然就改成他下山,惹不起他還躲不起嗎。
晚間路面結冰了,他一路蹒跚着走回土屋。這也是他第一次在山中過冬,媽媽催了他好幾次回家他也置之不理,但山中的日子還是比他想的嚴峻得多。
李暮抱着自熱火鍋鸠占鵲巢地坐在木桌前盤腿用餐,靈芝蹲在她身旁守着,也不鬧騰。
林予止自顧自地去熱自己的幹饅頭就鹹菜了,今天吵了架,他需要再吃一頓補充能量。
李暮看了一眼的他的晚餐,收拾好垃圾後輕哼一句:“形式主義。”
……這人怎麼對他就這麼刻薄。
林予止歎了口氣,拿上木杖準備出門下山,他身後李暮正在布置睡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