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發現庾璎是這樣的人,不但如此,我還記得庾璎說這是家族遺傳,說庾晖也一樣,又軸又倔,隻相信自己心裡的那一套東西,隻會按照自己的邏輯前進,别人說什麼都沒用。
“那她是胡說八道,”庾晖說,“我跟她不一樣。”
的确是不一樣的。
庾晖的确不是個會信命的人,他連瑪瑙和蜜蠟都不相信。
他有過把自己圈起來的時候,但他也會自己走出來。
“我出去打工,庾璎也出去幹活,我倆都不是讀書上學的料,那幾年就想着掙錢,把錢還一還,不用我姑幫忙,我倆也能把這房子留住,也能好好過日子。”
庾晖跟我講過他以前,幹過很多日結工,後來去工地開車。
開車對他來說是一道坎。
他學駕照時第一次摸方向盤,第一次上路,停下來的時候全身汗濕,頭發上的汗順着眼睛滴,像是洗過一遍澡。
“後來就好了,總能好。”庾晖說。
他有一次偶然發現了溶洞這是個看日出的好地方,之後就總往這裡跑。用庾晖自己的話說,人想得開與想不開,總是反反複複的,想不開的時候他就來溶洞待一宿,第二天天亮了走。走的時候太陽已經升起,光線強烈,具象化地一道道直達眼底,庾晖覺得,好像有點力氣,能再往前走一段,再往前開一段。
至于庾璎,去美甲店當學徒是誤打誤撞的,她那時一心想學門技術,小小年紀外出打工也碰過一鼻子灰,在美甲店也被師傅欺負過,但她能熬,熬了兩三年,技術學到手,便回到什蒲,大刀闊斧開了自己的店。
庾晖那時說了一句錯話。
他對庾璎說,你像咱爸,膽子大,敢做生意。
結果一句話揚了一鍋沸水,那幾年他們從來都是心有靈犀地不提起爸媽兩個字,這麼一下子,庾璎又把自己關在屋子裡,幾天都沒說話。
我說庾璎固執己見。
劉婆說,小庾啊,你别對自己太刻薄了。
庾晖說,人得學會自救,要是自己不想走出來,誰拽都沒用。
庾璎自己也說過的,她說,不要讓那些沙石永遠留在河流裡。
時間推着河水往前,庾璎在努力拓寬河道,确保自己心裡的那條河在外人眼裡始終豐沛,但,那些淤積的沙石其實根本沒有減少。
她根本沒有自救,而是任由它們留下了。
庾璎那時有個男朋友,也是從小在鎮上一起長大的夥伴之一,庾璎家裡出事了,對方家裡的态度雖沒有明顯表現出區别,但總歸當爸媽的,都要為孩子的未來考慮,庾璎自己也是要臉的,她主動說了分手。
庾晖聽說以後,單槍匹馬上門去想給庾璎撐個腰,庾璎攔住他:“你别去丢人了。”
......要是自己不想走出來,誰拽都沒用。
庾璎對誰都仗義寬厚,隻對自己刻薄,她的這份刻薄和近乎變态的自尊心還不允許她向爸爸媽媽從前的朋友們求助,都是交情很好的叔叔嬸嬸,也提過想帶着庾璎庾晖一起做事,總比他們兩個小孩子自己打工讨生活要好。
庾璎不去,她不想去。但庾晖去了,他撿起了家裡以前的水果生意,因為意識到自己不能一直打零工,在工地和快遞站幹體力活,那樣不是辦法。
從某種角度上說,庾晖是比庾璎還要務實的。
他拉得下臉,也更有翻篇的能力。
庾璎這些年從來沒有見過姑姑姑父,她以為庾晖也一樣,但其實,庾晖隔三差五就往姑姑家跑,網購,幫忙修東西,跑腿......
“畢竟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筋,斷絕關系不現實,也不應該。”
庾晖的出發點是實際的。
庾璎抗拒,他也不逼她,但他該做什麼,該怎麼做,心裡有數,并且十年如一日地踐行。他極少憑着心情沖動行事,又或者說,沖動的那股子力氣偶爾會高高揚起,但很快就被他壓下去了。
他早已經走出來了。
我問庾晖,你跟我講這些,是想讓我幫你勸勸庾璎嗎?
庾晖沒有說話。
我說你知道嗎,庾璎說出事那天,她接過一個電話。
那是媽媽給她打的最後一個電話,讓她好好照顧弟弟,也就是你。
庾璎大概是把照顧庾晖當成自己的人生意義,甚至極有可能是唯一一個。庾晖不結婚,她也不考慮人生大事,庾晖還在外面漂,那她也沒有資格安定,她開店賺的錢要留給庾晖,給庾晖攢着,要給庾晖更牢靠的人生保障,她以後還要幫庾晖看孩子,幫他解決一切風險與麻煩。
這是對媽媽囑托的交代,是抱歉,是補償,嚴重點說,也可能是一種自懲。
庾晖自然是知道這些的。
但他無法說服那樣固執的庾璎。
他曾說過,庾璎就是太關心他了,關心到把自己是誰都忘了。
我現在覺得這句評價真的無比精準。
庾晖望着車前的空地,很久沒有說話。
後來他開口問我:“我要是說我媽也給我打過電話,你信麼?”
我一下子不知怎麼回應。
“我媽說,我是哥哥,讓我照顧好庾璎,看好她,别讓她挨欺負。”
庾晖這時看向我,他依然平靜的眼睛讓我無法對這件事産生任何真僞的懷疑。
緊接着,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遠處。
又一陣沉默後,他又重複了這個詞:“......一家人。”
我漸漸意識到家人這個詞在庾晖心裡的重量。逝人已去,活着的人還要相互扶持,一起走完接下來的人生,天上風,雲後月,落霞太陽啟明星,無一不是離開的人從天上捎來的口信,他們在看着地上的人,看着他們,好好過日子。
既然是家人,那麼很多東西,真的重要嗎?
誰是誰非,真的要用天平來稱量,锱铢必較嗎?
爸爸媽媽在天上,是會怨怼庾璎的不懂事?還是心疼她如今的自我折磨呢?
這天下午,我和庾晖在停車場坐了很久。
我們始終沒有下車,也沒有人再說話。
我問庾晖:“你是打算再坐一晚,再看一場日出嗎?”
庾晖望着遠處山坳。
此刻已是傍晚,太陽即将落下,眼前是一片澄澈而恢弘的粉紫色。
“不看了。”
他是更早走出來的人,早就不再需要從太陽的起起落落裡找答案了。
我說,好,那我們找時間,帶庾璎一起來看吧。
庾晖點點頭。
他啟動車子,駛進了那片晚霞。
-
我想我該幫幫庾璎。
不論她需不需要,不論庾晖覺得有沒有必要,我都想幫幫她。
我不能在已經知曉全部的情況下,仍然任由庾璎将那些沙石高高築起。
我一定要帶庾璎來看一場日出,讓她來看看她生活的地方有多漂亮,冬日的溶洞也并非灰暗無聊,一無是處。
我要幫她真正疏通開心裡的那條河。
庾晖上樓,我們一前一後,走到樓梯拐角時庾晖停了下來,對我說:“跟你講這些沒别的意思,知道你愛東想西想,現在都告訴你了,不用自己瞎琢磨了。”
庾晖是想向我解釋,昨天庾璎在大街上那奇怪的反應與我沒有關系,他要我不要往自己身上攬責。
我說沒有,不會。
庾晖問我:“重新訂票了麼?什麼時候,我送你。”
我說,再等等吧。
我告訴庾晖,甚至可以算是承諾,我承諾,我會盡我所能把庾璎拽出來的。我不信外力真的毫無用處,我剛來什蒲的時候不也是魂不守舍,像飄在空中?是庾璎拽我重新回到地面,讓我踩實了,踩穩了。
我才覺得我又活過來了。
我在什蒲這片土地上得到的遠要比我失去的多,這些,都是庾璎幫我的。
所以你怎麼能說,别人怎麼拽都沒用呢?
庾晖将門帶上,人卻站在門口,不進來。
我站在客廳中央。
家裡沒人。
“我知道一個人的執念很難改變,可能需要更久的時間,但我保證,即便我離開了什蒲,我也依然把庾璎當做我最好的朋友,我一定要幫她,我一定要拽她出來,不管用多久,不管用什麼方法。”我說。
庾晖笑了。
但也隻有短暫一下。
然後我眼看着他剛剛還少許晴霁的面色很快又沉下去,就這麼一會的時間,我甚至還沒來得及打開客廳的燈。
我和庾晖面對面,我看着他,他看着我,我們一同站在黑暗裡,我依稀瞧見他棕色的眼。
我忽然緊張。
“怎麼了?”我問。
庾璎好像還沒回來呢。
庾晖卻擡起了手,他的手扶在門口的櫃子邊緣,先是皺眉,然後忽然朝我笑了聲,是那種意味明顯的,無奈的笑,涼絲絲的。
我更緊張了。
庾晖開口:“我讓你看看,為什麼我說沒用。”
我的後背瞬麻。
我根本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庾晖也根本不給我解答,他甚至都沒來得及換鞋,在說完這一句後就直沖沖闖了進來,他從身邊路過的時候,快步帶起風,我在這時聞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擊打着那風。
是香火味,是點燃的香火味。
我此刻來不及思考。
我以為另一個房間是沒人的,我以為庾璎還沒回來。
但庾晖從我身邊匆匆而過,撞到了我的手臂,他繞過我,快步經過客廳,直直朝着那扇平日裡總是緊閉的門。
我轉身。
門開了。
庾晖握着門把手,背影擋住房間裡的景象。
我還是聽到了,我聽到了一片黑漆漆裡庾璎的聲音,強裝鎮定但明顯沙啞的嗓音。
她其實早就回來了,一直在房間裡。
是上香?或是什麼?
我知道,她必定也聽到了我和庾晖剛剛的對話。
庾晖這時擡手按亮了牆上的開關,房間裡一下子燈光雪亮,可還不待我反應過來,庾晖就已經大踏步走了進去,緊接着便是庾璎的尖叫——
“你别動!”
“我不許你動!”
“你有病啊庾晖!你放下!你還給我!你還給我!”
......
“庾晖,你還給我。”
我聽到了,庾璎哭了。
我從認識庾璎,到庾璎家借住以來,出于禮貌,我不敢踏入那間用于擺供的屋子,就算進去翻找東西,我也會克制自己不讓眼神亂飄,從小我家裡也會拜神,我總覺得打量供桌是很冒犯的行為,但此時此刻,我顧不上許多,因為擔心再晚一秒,庾璎都要和庾晖厮打起來。
我快步走過去,看見的場面是那間小小的屋子裡,庾璎正與庾晖撕扯,她死死抓着庾晖手裡的東西,滿臉漲紅,庾晖畢竟還是個男人,他力氣大,不松手,庾璎做的就是無用功。
我忽然很想幫庾璎把那東西奪下來,因為瞧得出,那東西對庾璎很重要,太重要了。
否則她不會又一次如此失态。
庾晖不肯。
我借着這一刻看清,哦,原來,是照片,庾璎和庾晖争搶的是擺在供桌上的照片,不大的木頭相框,大概是庾璎爸媽的照片吧,我想。
下一秒,庾晖就好似徹底沒了耐心,他使了更大的力氣,甚至不怕傷到庾璎,庾璎被他一搡,直接坐在了地闆上,而那相框也随之砸了下去,砰一聲,還有玻璃的脆響。
此刻房間裡重歸寂靜。
連庾璎的哭喊聲都沒了。
我實在茫然,在這一片寂靜裡,我的心卻在轟鳴不停,我看着扣在地上的相框,有種強烈的預感,庾晖想讓我看的東西,大概就是這照片。
庾璎是他最親近的家人,他也嘗試過許許多多次,想把庾璎拽出漩渦,不想讓她繼續無謂的愧疚,不想讓她繼續自懲,但沒用。
庾璎自困得太久,也太深了。
這個極端的傻子,固執的混蛋。
當我彎腰,把地上的相框撿起,翻過來,照片上的人像映進眼睛裡的時候,我更加确信了這一點。
庾璎啊。
庾璎。
我看到那照片,那多年以來擺在供桌上的照片,分明是一張合照。
沒有庾晖,是爸爸媽媽和庾璎,三個人的合照,照片裡的庾璎還穿着校服。
沒人會祭拜自己,沒人會多年如一日,對着自己的照片發呆,思念。除非她的心,她的靈魂已經随着照片上的人,随着多年前的那場意外,随着自己泥沼灌頂一般的愧疚一起死去了。
庾璎說過,她多麼希望,當時她能和爸爸媽媽一起離開。
至少那樣,她不似現在痛苦。
我的眼前模糊一片。
照片裡的人笑着。
庾璎的爸爸媽媽,看上去都是非常和善的人。
我的大腦亂了很久,最終深深呼吸,把那照片放回桌子上,然後蹲下,在庾璎的身邊。
我很想抱抱她,我也很想安慰她,但我的嗓子糊住了,吐不出一個字,隻能任由眼淚無聲往下掉,掉在我和庾璎緊握的手上。
庾晖也蹲下來,他握住了庾璎的另一隻手。
他也掉眼淚。
在這間狹小的屋子裡,被香火味道浸染多年的小小房間,我們相顧流淚,最終還是我先開口,我問庾璎,我們去看看日出吧,好不好?
我實在不知如何拉拽你。
但,我們去看看日出吧。
庾晖看過了,我也看過了。
就剩你了。
每一個人都有困住自己的時候,饒恕二字是要持續一生的課題。
請你去看看太陽,好不好?啟明星于東方亮起,随之而來的,是嶄新的一天。
求求你,庾璎。
算我求你了。
太陽總會升起來的。
我們都要在日出裡站起來的。
照片裡的人在看着我們呢。
他們是誰?
他們是家人,他們是希望你站起來的人,他們不會怨怪你,他們會笑着看你,好好的,輕輕松松地,走完這來之不易的一生。
然後,我們會再次相見。
庾璎,不要一直困在那無風的山坳之中。
我們去看看日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