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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一起在醫院側門的小台階上坐着,還是上次我和李安燕吃甜筒的地方。不過今天她沒提議去買,下樓時沒穿外套,整個人像是掉了精神。她質問庾璎:“你們看見她和人打起來了,為什麼不上去幫幫她呢?”
庾璎把自己的外套脫下來,給李安燕裹住:“你少來,沾邊兒就賴,我們哪見到你媽跟人打架。跟誰啊?”
“我同學......他爸媽。”李安燕說,“也是他們,去派出所報案,舉報我們家搞封建迷信,我真服了,我外婆從來就沒得罪過任何人,她是個老好人,你們也是知道的,對吧?”
李安燕說,是她媽媽下午在超市買東西時,恰好碰見了和她有過節的那個男同學,正和爸媽一起逛超市。
“撞見就撞見呗,裝沒看見就行了,就她多事,還偏要跟人家套近乎,去跟人打招呼,關心人家現在身體怎麼樣,有沒有回學校上學,在哪個學校......這不是挑事麼?人家不揍她才怪!我在學校挨了多少排擠,挨了多少罵,她不知道?現在根本沒人站在我這邊,她不知道?”
“你媽可能還真的不知道,”庾璎說,“畢竟你也從來不跟她溝通,不跟她講你在學校裡的事,你在學校挨欺負都是她從别人那裡打聽來的,一知半解,她可能也想幫你跟同學緩和一下關系,要是能和對方家長說道說道這事就更好了,她也是跟着着急呢。”
“我用她着急?她能幫上我什麼!到頭來還動起手來,人家在超市裡罵她,也罵我,那麼多人都聽見了,罵我不學好,在學校裡打遊戲還化妝,描眉畫眼不像個好學生,他們兒子現在上不了學都怨我,罵她上梁不正下梁歪,不要臉,自己那點破事兒全鎮都知道,現在教育出個女兒也是一樣德行,一家子沒個男的真不行......你說這話難不難聽?我都要嘔死了!我要吐了!”
李安燕越說越激動,登時就要站起來,被庾璎眼疾手快,一把攥住了手腕。
“......你别拽我!我知道他家在哪,我去他家樓下喊人去,不要臉?我倒要看看是誰不要臉!我媽她根本就不會罵人,嘴笨得很,要是我在,絕對不會讓她這麼挨罵,我現在就去!”
“李安燕。”
庾璎仍不松手。
“你别拉着我!”
我坐在李安燕的另一側,隻能看到她的後腦勺,她在跟庾璎較勁,可是左扭右扭也掙不開庾璎的鉗制,庾璎仍坐在台階上,仰頭看她,聲音很穩:“李安燕。”
“李安燕,可以了。”庾璎說。
在我的視線裡,李安燕還在掙紮,她的後腦勺先是揚起,然後再低下,過了許久,人才終于平靜下來。
“......他們說我行,說我媽,不行。”
聲音很低,也很輕。
讓我有片刻恍惚。
剛剛在病房裡,我好像也聽到了一模一樣的話,在李安燕咄咄逼人的時候,在走廊裡聚滿了人,探頭進病房看熱鬧的時候,在劉婆躺在床上無力坐起來的時候,在李安燕媽媽被逼到床尾,扶着床尾欄杆,大口喘氣的時候,從她粗粝的嗓音裡,我聽到了那樣纖細幽弱的一句:
“他們說我行,說我閨女,不行。”
......
庾璎這下終于能夠拉得動李安燕了。
她拽着李安燕,把她拽得重新坐了回來,攬着她的肩膀,用力捏了捏,然後把李安燕的腦袋護在了自己懷裡,連同眼淚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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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安燕在哭。
庾璎也哭了。
我看到了。
我和庾璎,我們兩個在這件事情中無關緊要的人,卻一同在醫院門口坐了很久。
直到李安燕重新上了樓去,直到我們并排看着來往行人和車越來越少,夜深了,什蒲的夜晚再次再次安靜下來。
過了很長,很長的時間,庾璎好像并不覺得冷,還是抱着自己的外套,擱在膝上,她告訴我,其實她前些日子還和李安燕的媽媽聊過,話題也是李安燕,當媽的不為孩子操心,還能為誰操心呢?她說,李安燕媽媽原話是,覺得自己對不起李安燕,不是從她肚子裡出來的,沒能給她一個健康的身體,那麼小的年紀就經曆了那麼大的手術,沒有個正常的家庭,沒有爸爸,關鍵是當媽的也沒能力,什麼都不會,什麼都幫不上,那種有心無力的挫敗感,當媽的人格外能體會。
“我小時候,我家賣水果,我和我弟,永遠都吃最新鮮的,最貴的,那大荔枝,紅毛丹,從來不看價錢。我媽說她沒什麼大能耐,但讓我們吃點貴的水果還是能做到的。我爸媽去世以後,我再也沒過過吃水果不看價的日子。”庾璎終于站起了身,跺了跺腳,把外套套回身上。
“......怎麼有點想我媽了呢?”
她說。
坐久了,腿有點酸,庾璎朝我伸出手,想要把我拉起來,結果沒拉動,我們倆同時笑出聲。
“你先回吧,我再坐會。”我說。
庾璎再次想要把外套脫下來,我說别了,我不冷,你凍了一晚上,别感冒就謝天謝地了。
庾璎走了以後,我與不遠處的路燈為伴,隔了很久會有摩托車從我面前經過,詫異地回頭看我一眼。
一個奇怪的,獨自坐在醫院門口的,反反複複揿亮手機屏幕又關上的女人。
我其實隻是在回想,我在回想我的小時候,還有我的少女時代,和李安燕差不多年紀的時候。
我從來不認為我大學畢業以前的人生有什麼好留戀、回溯的,那是一整段别扭的時光。
平時媽媽管我衣食住行和學習,爸爸不常在家,即便在家也不會照問我的日常,但他喜歡在打牌的時候把我的成績單帶出去,給他的朋友們看,瞧,我女兒,這次又考了學年前三,厲害吧?
然後獲得異口同聲的贊揚。
我就是個做小生意的,沒文化的市井人,可我的女兒跟那些老師的孩子、大官的孩子相比,一點都不差,反倒比他們更強——這是我爸爸常挂在嘴邊的話,我是他的驕傲。
我也享受這個成為驕傲的過程。
但是,往往這個時候,媽媽會站出來潑冷水,她看不上爸爸與有榮焉的模樣,會故意打擊他,故意把成績單奪回來:“你跟着自豪什麼?你不看成績單,知道喬睿在幾年幾班嗎?你周末接送過喬睿上補習班嗎?你知道補習班幾人一班,喬睿被哪一科老師欣賞,又被哪一科老師經常批評嗎?你還自豪起來了。”
爸爸俯下身,歪着腦袋和我悄悄說:“你媽更年期了,我說一句,她有一百句。”
彼時,我也會覺得媽媽掃興,她在家裡似乎總扮演那個掃興的人,我甚至曾幻想過,這個家裡如果隻有我和爸爸,應該是非常和諧的,開心的,畢竟爸爸不會逼着我去上補習課,不會每天早上拎着我的耳朵起床逼我聽半小時聽力,不會在每次期末考試後都給班主任打電話了解成績,有時班主任大概也嫌煩,那語氣我都聽出異樣了,我不信我媽聽不出,但她還是要打,還要拉着我旁聽。
哦,還有家長會。
每次家長會,每一次,我媽都勢必要當最晚離場的家長,因為她要排隊,争取十分鐘和老師單聊的時間,話題無非就是了解我在學校的表現,有無不合群,有無早戀,體育課有沒有按時參加,體測成績合格與否......
我的好朋友這時往往會在教室外,朝我悄悄擺一個“good luck”的口型,讓我自求多福。
直到現在,我其實仍覺得這給我很大壓力,在我當時的社交中可稱累贅,我受不了朋友們對我投來的同情的眼神,他們會暗自讨論:
天呐,喬睿她媽真的好吓人,特别兇,對喬睿太嚴了吧。
喬睿這次沒進前三,她回家不會挨罵吧?
好可憐啊喬睿。
快點高考吧,上了大學,你就自由了。
......我常聽類似的話,所以我也把上大學當成一個節點,上了大學,我就離家了,就沒人管我了,我就自由了。
後來真上了大學,我才發現,自己被騙了,我仍不自由,我不能自由選擇我的專業,不能随意晚歸,不能染豔麗的頭發,不能在校外做兼職,媽媽給我的理由是,家裡不會缺你錢,你别以為自己現在很厲害了,你還是要把學習放在第一位。
再後來,直到我畢了業,自己租房子,開始工作,賺錢,不再朝家裡要生活費,我自認為,這次我終于,終于可以不再受制于人了。
我終于自由了。
大學畢業的那年夏天,我往肩膀上紋了一個小小的圖案。我以此種幼稚的方式來紀念我的自由之路。
我始終是對媽媽有怨言的。這麼多年。
這句話,隻有在今天這樣安靜的深夜,守着他鄉一盞偏僻的路燈,我才能在心裡承認。
我怨她對我太嚴格,我怨她毀了我的童年和青春期,我怨她讓我的自由遲到,我怨她總也搞不明白兒孫自有兒孫福這句話,總是試圖在我的人生裡占據更多位置,我怨她,連我找什麼樣的男朋友都要插手,仿佛我是唐僧,外面的男人都是白骨精,都是大壞蛋,而她,是給我畫了一個金圈保護罩的孫悟空。
我曾痛快地想過,我和梁棟分手,實在是一個“壯舉”,媽媽說不定會後悔,後悔她這麼多年對我的“管理”,令我在人生大事上産生叛逆心理。
讓媽媽後悔,讓她向我道歉,為她一直以來對我的貶低,為那些打壓式的教育,為從前的種種,為那些年,向我道歉。
這個期望對我來說誘惑太大了。
我早已不自覺地,把我和媽媽放置在了陣營的兩端,我們一直是敵非友,或者如劉婆所說,我們是孽緣,是上輩子的仇人,這輩子互相讨債。
可是,可是。
在參與了李安燕家裡的事以後,特别是今天以後,我忽然不那麼那麼期望這句道歉了,原因非常簡單,因為我發現,當我試圖把角色調換,将陣營互轉,當我成為一個媽媽,我可能不會做得比媽媽更好。
不是可能。
是一定。
我一定也會焦慮,也會為了孩子做不明白數學題而失眠,為了女兒青春期的早戀問題而吃不下飯,看誰都像壞人,怕她被傷害,會為她的執拗而崩潰,我不明白,為什麼她一定要選一個看着就毫無就業前景的專業,也搞不懂,她為什麼一定要離家那樣遠,本省裝不下她嗎?她究竟是有什麼雄心壯志要去實現,難不成我這個當媽的,成了她展翅高飛的累贅了?
......如果,如果真的是這樣,那是不是我這個媽媽能力欠缺,能為她做得太少了呢?
我想起高一時,媽媽不知道和哪個鄰居聊了一次天,就如同被洗了腦,對方建議她,你女兒學習這麼好,不如高中就直接把她送出國去,我哪裡哪裡的親戚家的孩子就是這樣,現在特别優秀,定居國外呢。媽媽認真聽進去了,竟真的找了幾家留學中介來問,最後得知那非但難度很高,而且花費巨大,根本不是我們這樣的普通家庭能承受的。
我松了一口氣。
而爸爸倒着茶水,打趣媽媽:“想什麼呢你,自己幾斤幾兩不知道?”
話剛說出口,廚房那邊便飛來一個切剩的胡蘿蔔頭,砸在爸爸身上。
“我不知道你是怎麼想的,什麼叫自己幾斤幾兩?我女兒是什麼斤兩?我女兒是最好的!她值得最好的!别說是國外了,我要是有條件,太陽月亮我也送她上去!我要是有那個條件......怪我,是我沒能力,是我對不起孩子。”
後來是爸爸把胡蘿蔔撿起來,去廚房“認錯”了。
具體怎麼認錯的,我不知道,我之所以對這番話印象深刻,一是因為媽媽從來沒有直接對我說過類似“喬睿,你是最好的”這種話,我偶然聽到,有些不适應,二是因為媽媽說話時哭了。
當時的我完全不理解,這有什麼好哭。
......
我把手機屏幕再次點亮。
打開微信,下滑。
找到媽媽,點開。
我們上一次的聊天停留在我生日的那天早上,我站在溶洞前對着語音電話狂轟濫炸,胡言亂語,自那以後我和媽媽再沒有過任何一條交流。而現在,我将要做率先從戰壕露頭,站起身的那個人。
現在是晚上十點半,媽媽應該已經上床準備睡覺。
我不确定會不會吵到她,但我知道,錯過了此刻,錯過了情緒的峰值,我将再難說出那句話。
是什麼情緒呢?
我在等待電話接通的那幾秒想到的,仍然是那個詞,那個我提過很多遍、老生常談的詞——感同身受。
三月初的什蒲,還是很冷。特别是夜晚,風裡的冰碴好像還沒有融化。
我在細細感受它的鋒利,直到一秒,兩秒,三秒。
鈴聲停了。
這意味着語音電話那邊有人接起了,但,很安靜。
媽媽沒有講話,我也沒有,媽媽大概是對這場“破冰”很意外,我也是。
我緩緩站起身,在路燈下,我張了張口,冷風灌進我的肺裡,我的胃裡,可我還是發不出聲音,我忽然意識到,我其實根本沒想好措辭。
媽媽不願開口,也不願低頭。
我也是。
我開始後悔了。
我的那份後悔剛冒出了一個苗頭,然後,我聽見了電話那邊,媽媽的聲音。
“寶貝。”
就隻有這兩個字。
但,冷風停了,冰碴融化了。
沒有融化在我的肺葉或是胃裡,而是融化在我的臉上。
我擡頭,對着路燈抹了抹眼睛,感受到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