庾璎是務實的人。
我發現,這是她和李安燕聊不到一處去的的原因之一,李安燕身上有倔強,更有少年人身上常見的魯莽,這種性格上的特質顯現出來就是不接地氣,總有種追求極端的理想主義。
庾璎不認可,不認可的事她就一定要說出來,而十幾歲的小女孩,肯聽勸的有幾個?
李安燕的矛頭此刻對準了庾璎,火星就此揚起。
面對庾璎讓她回去上學的勸慰,她的反應有些劇烈,懸着的椅子腿砰一聲落地,用眼角觑着庾璎:“免開尊口了,我都躲我媽躲到這來了,你可别給我添堵。”
庾璎假裝沒聽見。
“你不上學打算幹嘛?”
“幹嘛不行?我還能餓死了?”
“你要是就因為在學校不高興,不舒服,那轉學行不行呢?”庾璎說,“你換個環境,離他們遠一點。”
李安燕聽到這句終于肯正視庾璎,她很認真地看着庾璎,反問:“你告訴我,他們是誰?”
......自然是和你不對付的那些人,那些同學。
但李安燕的眼神讓庾璎把這句話憋回胃裡了。
庾璎明白李安燕的意思,剛剛她說了那麼多,說了外婆,說了媽媽,無非是想佐證一點——審判無處不在,圍剿避無可避,不是這處,便是那處。她即便離開了現在的班級,離開了現在的學校,甚至說,離開什蒲,就能保證以後不遇到相同的事嗎?如果你無法承擔這個風險,如果你無法消化這個折磨,那麼到哪裡好像都是一樣的。
他們是誰?
他們可以是任何人。
你為什麼會被排擠?
可以是任何原因。
“我從小就不招人喜歡,讨厭我的人一直很多,有的因為我總考試前幾,有的覺得我咋咋呼呼,還有人煩我總在學校藝術節裡出風頭,反正這麼多年都這麼過的。”我在李安燕說話的語氣中品出了她不常表露的頹然意味,屬于她這個年齡的多愁善感,她低頭,摳着指甲上斑駁的指甲油,語調落下來,“......真夠了,真的,沒勁透了。”
庾璎還在追問:“你沒回答我問題呢?你想怎麼樣呢?你不上學了,接下來打算幹什麼呢?”
李安燕答:“上班,幹活,賺錢,過日子呗。找個遠點的地方,最好是平時少和人接觸的,現在蠢人太多了,我不想和蠢人打交道,我......”
庾璎打斷她:“我這兒不行,是吧?”
李安燕說:“在你這每天都要和好多人講話,有好多客人。”
“那照你說的,有不和人打交道的工作麼?”
“我沒說完全不和人打交道啊,就是少一點,就是......”
“就是個屁,李安燕,我原本覺得你挺成熟的,最起碼想東西想得深一些,但今天我算是發現了,你就是個小孩兒,幼稚,可笑,你說話就像你唱歌似的,橫聽豎聽都沒譜。”
“庾璎你有病啊!”李安燕忽然一拍桌子站起來,“你總跟我擡杠有意思嗎?我媽給你錢讓你過來當說客了是吧?”
“擡杠?咱倆誰在擡杠?我說你幼稚說錯了嗎?被人排擠,你的處理方式就是躲到沒人的地方把腦袋埋起來,你就是這麼想的,對吧?你告訴我,你能找到這麼一個地方嗎?”
佳佳一時沒有準确感受到周遭劍拔弩張,她舉着橘子正剝皮,順口說了句:“李安燕說她想進廠,就是那種流水線,幹自己的活,不用和别人講話,或者是在家裡寫小說,也是可以安安靜靜一個人呆着的......我其實看過她寫的幾段,真别說,還挺好看的呢。”
“你别講話!”出聲的是庾璎。
李安燕也生氣回頭看了佳佳一眼,好像是不滿她的多嘴。
“這就是你想到的辦法,别人讨厭你,排擠你,你就順勢躲遠了,藏起來,那你和你外婆有什麼區别?”庾璎還在輸出,“嘴倒是比誰都硬,不說自己是被逼的,偏說這是你自己的選擇......窩窩囊囊的,有矛盾不去解決别人,隻會解決自己,你和你媽喝農藥自證清白又有什麼區别?”
......
在我認識庾璎和李安燕以來,兩個人吵架拌嘴的場面不計其數,多數是庾璎先敗下陣,能讓李安燕啞言,這倒是第一次。
李安燕和庾璎,兩個人相隔一張桌子,站着,對視,李安燕肩膀微微起伏着,雙手先是摳着指甲,然後又摳着桌邊。
終究還是反駁不了。
終究還是什麼都講不出。
我看到的李安燕是内核強大的,也是很早慧的,就如庾璎所說,李安燕擅長思考,平時想問題總能達到超越同齡人的深度,但我也同樣很認同庾璎今天講的,李安燕終究還是會在一些地方表現得像個“小孩”,倔強,幼稚,極端。
這些特質倒是與年齡無關。
即便她自己嘴硬不承認,但面對難以對抗的态勢,她的選擇其實和劉婆沒有兩樣,都是逃避,隻是她天真地以為自己會做得比外婆更好、更加自洽,以為這世界上真的存在一片完全隔絕噪音的淨土,好讓她歇息,殊不知,所謂避世本就是最大的謊言,騙不了自己,也騙不了任何人。
“如果你隻是不想再被傷害,那還不如繼續上學呢,反正也是躲不掉,藏不住,不管你在哪裡,不管你是十幾歲,二十幾歲,還是八十歲,都有可能遇到類似的情況,”佳佳放下了手裡的橘子,忽然插言,“既然别人已經傷害你了,你就不要再傷害自己了呀。”
我和庾璎同時看向佳佳。
佳佳局促笑笑,輕輕拍了拍自己的嘴巴。
佳佳平時總摸不清狀況,會說出一些不合時宜的話,但現下,我覺得佳佳這句話說得很對。我猜庾璎也是這樣覺得的。
我其實還有一個類似的“事例”,想要講給李安燕聽,事例的主人公是我前司那位領導,她以過于雷厲的工作風格而聞名全公司。
許多影視作品會把事業有成的中年職場女性塑造成家庭生活不順、性格孤寡的女魔頭,仿佛女人就是天生無法兼顧工作與家庭的,好像想要擁有一個,就勢必會放棄另外一個,同為女性,我其實很想為我身邊比我年長的女同事們辯解,但我從那位領導身上學到的是,辯解無用,特别是當别人千辛萬苦尋覓到一個角度來蓄意攻擊時,你是做不到全方位防禦的。
她的愛人與她是大學同學,後又一起留學,結婚,生子,私人生活安穩而順遂,在我看來根本沒有任何可被八卦和評判的點,但有一次,聽說是她愛人家裡某位親戚生病,安排了一個上海的專家号,要她陪同去醫院檢查,她因此請了幾天假,錯過了一個季度收尾環節。我聽見了一些議論,來自平日裡少言寡語的兩位男同事,一個吐槽,上個月逼我們逼得那樣緊,到頭來自己沒到場,也不知道為誰辛苦為誰忙,另一個幫腔,說你這就有點不懂人情世故了,你知道她老公家裡幹什麼的嗎?你以為人人都和我們一樣,要養家糊口?她自己工作重要還是哄好公婆那邊更重要,她心裡門兒清。
随後便是片刻沉默。
之後另一個人恍然大悟:“我說她怎麼平時在公司怼天怼地,誰也不怵,原來是底氣足啊......我還納悶兒呢,靠她自己能把她女兒送到國際學校,再送出國?怪不得......”
好像終于找到了關竅。
這樣的關竅一顯露,有些東西得到了解釋,比如她平日裡在公司的鐵面和獨行。也有些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比如她優越的、令人豔羨的物質條件。
即便她擁有強大的人格魅力,擁有優秀的履曆和工作能力,但覆蓋在這樣的關竅之下,倒是不被提起了。
我猜我的那位領導,她是知道那些議論的,隻不過她從來不曾表現出在意。
我原以為,她是真的強大到毫不在意。
但李安燕的事讓我頓悟,沒人能天生強大到此階,多的隻是反反複複的修煉,在那些四面圍攻的刀槍劍戟裡修煉出一個玲珑心。除此之外,沒有正解。
抱歉啊,李安燕。
你提出的那個問題,我,我們,作為成年人,仍無法給你什麼解答。因為我,我們,仍處在這場修煉裡,我們也都希望,有一天,有些東西,有些“規則”,會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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庾璎悄悄跟我說,她很擔心李安燕的心理狀況。
她覺得李安燕在鑽牛角尖。
執意不肯繼續讀書,想要獨處,是很極端的想法,而這種極端昭示着,她心裡可能有那麼一塊地方,正在崩塌,這對于還處在青春期正在塑造價值觀的女孩子來說,可大可小。
她想幫幫李安燕,卻又不知從何下手。
“想不開的時候,誰拽都沒有用,隻能自己走出來。”庾璎說,“我現在倒是覺得她上不上學,念不念書,不是最重要的了,我擔心她心理出問題。可她也不聽我的呀!誰的話她都不聽,連她媽她都......”
這對母女的矛盾積深倒不是因為李安燕休學,不僅是這一樁,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一樣,在歲歲年年裡,反反複複的對峙,再原諒,紛争,再和解......相比之下,李安燕其實更喜歡外婆,所以見媽媽和外婆起争執時,她多數會站在外婆這一邊,替外婆說話,殊不知,這母女之間的相處模式也是一脈相承。
劉婆有時會教育李安燕,别跟你媽那樣講話。可李安燕渾身都是刺,那些刺在對着媽媽的時候,會格外抖起精神。
劉婆便隻能歎口氣,把臉重新藏進醫院的舊棉花被裡,把眼淚也消解在消毒水的氣味裡。她想的是,她們這一家子,三個人,兩對母女,都是債,都是孽緣,你們娘倆鬧去吧,反正我沒剩幾天了,但願你們到了我這個時候,駐足回頭望,不要有我這麼多的後悔。
......
我們幾個在庾璎店裡聊到很晚。
李安燕不想回家去和媽媽大眼瞪小眼,甯願回醫院病房去陪外婆,庾璎說她這個時候回病房隻會吵着人,強行把她送回了家。
又過了兩天,都沒見李安燕到店裡來。
庾璎晚上關門以後照例還是會去醫院看看,也是在醫院,她聽說,李安燕家裡又出事了,被查了,有人舉報劉婆宣揚封建迷信。
做白事這一行,總歸是一些民俗業務,除了壽衣紙紮,還有風水先生,墓地選址,劉婆雖然就隻是個做紙活的,但她收錢給人推算,幫人“看事兒”是真的,警察來了,先是查營業執照,然後是行政處罰。
劉婆認罰。
她還叮囑女兒,反正你也沒能繼承幾分我這紙活的手藝,等我走了,你幹點别的吧,你不是一直想開個早點鋪子嗎?我之前不讓你開,是怕你忙不過來,現在你開吧,我也管不了了。
隻是有一點,最近跟你來往近的那個男的,我瞧着他不太行,那人太賊了,你别嫌我唠叨,畢竟也是比你多活了幾十年,見的人能多些,我是你媽,總是希望你好的。再說你也是結過兩回婚了,眼睛該放亮點了,走一家進一家的不容易,男人就那麼回事兒,再說,你不是還有燕子麼?你得為燕子考慮。
哦,對,說到燕子,你開個早點鋪子,可以讓燕子幫你忙,這孩子機靈,我瞧着比你強,不過她身體不好,你身體也不行,所以啊你們别累着,錢賺多少算多呢?健健康康吃穿不愁就挺好。
......
說到這裡的時候,劉婆的女兒,李安燕的媽媽,原本在投濕毛巾幫劉婆擦手擦腳,突然就把毛巾撂下了,沖着病床上的劉婆發作起來,頂着沙啞的嗓:“不可能!我不可能讓我閨女不念書了,我用不着她幫我,就是綁,捆,也給她捆到學校去!”
有些已經過去許久的陳年舊賬再次被翻起。
劉婆久病,身上幹瘦,卻水腫,特别是肚子,皮膚都撐成了薄薄的一層,像是快要被撐破,這會兒覺得好像耳朵裡也灌滿了水,女兒說的話變得沉重不真切,她聽見女兒說:“我小時候被你扔在村裡,耽誤了那麼些年沒上過學,後來再想跟就跟不上了,我這輩子最後悔的就是沒念書,我吃過的虧,絕對不讓我閨女再吃一遍。”
可能是無意提起的。
可能是無心的。
可能吧。
但這話落進劉婆的耳朵裡就猶如把已經溺水的人繼續往水裡按,劉婆頓感呼吸困難,她看着床尾正給她擦腳的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一張口,卻隻有汩汩的眼淚,從兩個眼眶子裡湧出來。
李安燕也是這個時候從病房外沖進來的。
她不知道在病房外面聽了多久,終于忍不住了,推門而入,幾步走到跟前去,一下子蓋過了病房裡所有其餘聲音:“你就這麼跟你媽說話?!”
李安燕媽媽正擰着毛巾,看見李安燕進來,一下僵住,就那麼呆站着,反倒是躺在病床上的、剛剛一直沒有出聲的劉婆此時開口,像是用盡了一個病人僅剩的所有力氣,她的眼淚在被角上擦幹了,對李安燕喊:“你就這麼跟你媽說話?!”
實在是太混亂的場景了。
這兩對母女,三代人,執起同樣的武器。
我待在病房裡有些無措,庾璎也是,我們都在尋覓機會逃走,留時間給劉婆她們處理家事。
李安燕這時仍不依不饒,她上前一步,奪了毛巾,重重摔進盆裡,另一隻手則是一把攥住媽媽的胳膊,不由分說把袖子往上一撸。
李安燕媽媽來不及躲,掙又掙不開。
過了一會兒,李安燕把手放了下來。
她似乎确認了些什麼,開口詢問時被氣笑了,态度也依然帶刺,她問:“你挨揍了?”
我和庾璎立刻對視了一眼。
我們來之前聽說了,說是李安燕媽媽好像今天下午在鎮上超市和人發生了點口角,動了手。隻是如今由李安燕來證實,她繼續追問,來者不善的态度:“我用你幫我出頭?我說過無數遍了,在學校沒人欺負我,你總是想當然。我用得着你替我操心嗎?”
她指着媽媽的胳膊,衣服袖子底下,剛剛亮出傷的地方:“你還會打架?你打得過誰?讓人把你揍一頓,你就老實了?”
庾璎看不過去,上前去拉,卻被李安燕一股蠻力揚了手臂,她回頭,瞪着庾璎:“你拽我幹什麼?!你怎麼不問問她,你問問她下午和誰動了手?”
然後再次轉頭:“我說了一萬次,用不着管我,我很好,我好得很,用不着誰替我出頭,和講理的人講理,和不講理的人就遠離,我表達得不夠清楚嗎?”
“我就算不上學,将來也會過得很好,你也隻活了這一輩子,活得還不怎麼樣,你怎麼就有資格指教我呢?你怎麼就知道我過得還不如你呢?”
“你永遠都是對的,你永遠都不會錯,要不是因為你,家裡能被查嗎?警察能來醫院問話?”
“都怨你!都怨你!”
......
庾璎眼看事态難以控制,甯願被李安燕張牙舞爪所波及,也隻能硬着頭皮上前去拉,她橫攔着李安燕的腰,攔不住,便來喊我:“小喬!你還站那看!”
我們終于把李安燕拽出病房了。
在她還沒有說出什麼更傷人心的話之前。
走廊裡,能清晰聽到李安燕媽媽在哭。
她的嗓子一點都不清亮,也不敢大聲,所以哭聲像是被裹在厚實垃圾袋裡的怪物,低低呼号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