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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一隻偷油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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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婆做生意的第一年,就迎來了一個客人。那是個年紀和自己差不多的女人,剛進門的時候堪稱形容枯槁,看臉和手很年輕,但頭發已經白了一半。那女人說,她要給剛去世的女兒訂紙活,因為是小孩子,所以另有一番習俗,比如紙人紙馬、燈彩和幡的數量,女人說,她也不懂,所以要問問。

劉婆說,行,那你先坐,我給你說道說道。

一開始還算平靜,可當劉婆指着那些花籃盛着的金銀山給女人看,女人先是死死咬着牙,而後再也忍不住,痛哭出聲,眼淚澆濕了一沓黃紙。女人不好意思地道歉,說她壞規矩了,實在是因為她想起了急病離世的可憐女兒,可憐呐,還沒過五周歲的生日。

“我閨女那麼小,她還不會花錢呢,我給她燒那麼多過去,她要是不會用怎麼辦?要是那邊有人搶她的怎麼辦?欺負她怎麼辦?”這樣問着,女人雙手捂着臉,花白的頭發垂在臉側,也被眼淚浸濕,“賴我,都賴我,我對不起我閨女......”

其實哪有什麼對不起?不過是深陷悲痛裡的一位母親,把老天的不公都攬在了自己身上。既然總要給不幸找個原因,那麼歸因于自己,讓自責澆灌痛苦,原本的痛覺似乎就會麻木些。

劉婆應該讓那女人離開的,應該禮貌地送客,讓她在外面轉轉,調整好心情再回來,但劉婆沒有。她隻是站起身,把那沓浸濕的黃紙收拾走,然後拿了兩個小馬紮,一邊擺了一個,讓那女人坐下。

“你坐這,慢慢說。”

這樣一來,反倒把那女人原本的眼淚打斷了。女人訝異地看着劉婆,後來慢慢明白過來,劉婆留她沒什麼緣由,真就隻是出于好心。劉婆不在意什麼吉利不吉利,規矩不規矩,你想哭,你就哭,你樂意跟我講你閨女,你就講,我也願意聽。

劉婆還從屋子裡拿出來一本很舊很舊的書,書頁都快掉沒了,劉婆先是煞有介事地問了問女人的生日,又問了孩子的生日,然後看女人的手相,再讓女人擲硬币,然後再去翻書......總歸是裝模作樣地折騰了好幾番,最終她問女人:“你信我不?”

女人腫着眼睛,滿臉淚水,不明所以。

“你要是信我,你閨女現在很好,你要是總這麼怨自己,她才不安心。”劉婆有點口音,什蒲的人不知道她從哪裡來,老家在哪,自然也分辨不出這是哪裡的方言,但她一本正經講話的時候,語調平穩,言辭利落,透着一股令人安心、信服的勁兒。

女人望着劉婆,迷蒙雙眼有了點光亮:“你真會看?”

劉婆不回答,隻說:“上頭是天,下頭是地,但人隻活在中間。我說你閨女現在很好,你想着她,她也想着你,你倆的緣分還會續,所以你得好好過日子,等着她。你信不信我呢?”

這樣一番話穩穩當當說出來,怎麼能不信呢?

女人瞧着劉婆的臉,像是在确認真僞,瞧了一會兒,再次痛哭出聲。她把臉埋在膝蓋裡,聲音悶着:“......嗯,我知道,我就知道,我閨女是想着我的,她是最懂事的孩子了......”

......

庾璎講到這裡,我已經大概明白,劉婆所謂的“神棍”身份不過是個謠傳,是他人給她冠的頭銜,一傳十,十傳百罷了。

正如庾璎所說,大家都沒長一雙能上天入地的眼睛,瞧不見這人間之外的事,大家也都不傻,不會相信真有漫天神佛,但,有些時刻,有些艱難,是需要一些支撐的。

庾璎說:“劉婆像是個心理醫生。你看她剛剛在病房裡跟我吆五喝六的,性格挺古怪,但其實她是個好人,心善,還會勸人。”

我說,你也像是個心理醫生。

我不是第一天這樣覺得了,你真以為大家是沖着你的手藝,才去你店裡光顧的?

庾璎大笑:“小喬你這是誇我,還是損我?”

她說:“跟劉婆比,我可不行,和人說話是門學問,尤其是當别人和你訴苦,你得有耐心,我耐心太少了,勸慰别人幾句要是還不上道,我可就不耐煩了,但劉婆不會,她是特别特别有耐心的人,但凡有人上門和她說說話,她都很願意和人家聊。做白活的,一般都有挺多避諱,但是劉婆不管那些。”

我問,那劉婆除了做紙紮,還會做白事裡别的環節嗎?比如一些儀式的流程,出殡,或者下葬?

庾璎搖搖頭:“女的不做這些,就算劉婆人緣兒再好,大夥再信任她,也不會讓女的做這行,她最多最多就做個紙活,是白事裡利最薄的,像人家做白事請先生什麼的,這錢她賺不着。”

......

劉婆在什蒲紮下了根,憑着好手藝和口口相傳。大家都知道,住在鎮西邊的劉婆,是個能推會算的,你要是真要求點什麼,她不一定靈,但你要是心裡有什麼坎兒過不去了,去找劉婆“破一破”,就隻是聽她講講話,心裡都能寬不少。

時間一長,有人對劉婆起了更多的好奇。

有人倚着劉婆家的院門,問:“劉婆劉婆,你今年多大了?”

劉婆盤紙的手不停:“你看我像多大?”

也有人問得直接:“劉婆,你家是哪裡的?怎麼從來沒聽你講過你家裡人?”

劉婆也便回得直接:“我在哪,哪就是我家,父母緣淺,沒什麼好說。”

當然,也有人是揣着心思的,特别是鎮上一些上了年紀臉皮厚的男人:“劉婆,你這麼年輕,那你成過家了沒?有男人嘛?有孩子嘛?給你介紹一個,怎麼樣?”

說到這裡時,劉婆便會擡頭,把手裡正在疊的元寶團一團,直挺挺朝門口扔過去:“行啊,給你辛苦錢,不好叫你白忙活。”

那男人鬧了個紅臉,又惱又氣,撓撓頭,扭頭走了。

沒人知道劉婆的家鄉在哪裡,也沒人知道劉婆的身世,她就好像是突然出現在什蒲,就如那蒲公英一般,落在了這裡。

因為她從來都不提起自己的事,即便是和最要好的街坊鄰居也不說,所以人們猜測,她是獨身的,而一個女人二十多歲不成家,一個人來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一定是有點說法的。隻有那麼一回,有人說,跟劉婆閑聊的時候,也不知是玩笑話還是怎麼的,劉婆自己講起,她是出過家,又還俗的,在道觀裡學了這些個紙活的手藝。

如此一來,劉婆的過往就更神秘,更值得人們探讨了。但當那人追問劉婆更多細節,劉婆卻又突然翻了口,說自己是胡說八道的,你要是信了,你就是個傻子,話講完,開始哈哈大笑。

她似乎無懈可擊。

她和那些香燭紙錢燃燒帶起的灰煙一道容納着許多段生死過往,接納着别人的人生,送很多人走完這人間的最後一程,可從來不曾洩露關于自己的半分,一丁點都沒有。

在劉婆來到什蒲後的七八年間,她從未離開過,也沒見有外人來看過她,隻是偶爾會有郵遞員來送信,幾個月一封,頻率不算高。時間一長,大家好像習慣了,也承認了,這世界上就是有人是孑孓生活的,她成日與自己為伴,也無需親人,無需伴侶,同樣地衣食住行,柴米油鹽,和善與鄰。

好像......也不是不行。

什蒲接納了劉婆,什蒲的大家也都覺得,劉婆就是劉婆,不必有更多故事作為背書,她就是她自己,一個來到這裡、努力在這裡生活下去的女人,可是,所謂秘密,就是會在竭力挖掘時越掩越深,反倒是在不經意時,自己冒出頭來。

這一年的夏天,有一日,郵遞員照例給劉婆送來一封信件,沒什麼不尋常,可就在這不久,從不出遠門的劉婆竟然關了小院子,上了鎖,告訴周圍鄰居,她有事,要離開幾天。

鄰居問她,是去哪裡?什麼時候回來?你晾在院子裡的蘿蔔鹹菜是不是要幫你收?

忘了劉婆是怎麼答話的了,她行色匆忙,頗有些心不在焉,仿佛根本就不在意她的蘿蔔。

劉婆走了。

這一走,足足有半個多月。

什蒲冬天長,夏天短,那年夏天最後一場暴雨落下後,秋風就又起了,跟随秋風一起回到什蒲的,還有劉婆,她回來了,手邊還牽了個十幾歲的小姑娘。

根本沒有人詫異過劉婆領回來的這個小姑娘是誰,甚至連詢問都沒有,大家都是那樣有眼力見的人,隻消一眼,便看得出,那小姑娘的五官長得像是和劉婆一個模子拓印下來的。

那是劉婆的女兒。

劉婆有女兒。

她竟然有個女兒。

果然吧,看吧,沒錯吧,鎮上的一些人開始感慨,感慨自己的推斷果真沒有錯,那樣年輕的長相又不差的女人,怎麼可能沒成過家?隻是既然有家有孩子,為什麼這麼多年抛家棄子的,獨身一個人來到什蒲,這天南海北的山窩窩?

這樣一想,仿佛透明的人瞬間又變得五顔六色起來,大家再看劉婆,又覺得她特殊了。

特殊,與衆不同。

劉婆沒有瞞着身邊的人,她在人前大大方方地承認,沒錯,這就是她的女兒,此前一直在老家,這次是因為家裡有點變故,才把孩子接到自己身邊來。

這個小女孩就是李安燕的媽媽。

-

八卦大概是人類天性,聽到這裡我也難免好奇,問出的問題也俗氣,我問庾璎,究竟是什麼情況?那個年代,應該沒有開明到接受夫妻兩地分居,劉婆既然有丈夫,有孩子,又怎麼會一個人來到什蒲?

晚飯點的小飯館客人不少,大多都是和我們一樣的病人家屬來打包的,店内仍有空桌,我和庾璎也就繼續坐着。庾璎晃着桌上的牙簽筒,嘩啦啦響:“你問我,我知道得也不完全呀,你都說了那是什麼年代的事兒了,李安燕她媽比我大了......十歲吧?那時候我才剛多大呢,能知道些什麼?我現在跟你講的也都是我聽來的,真真假假,你随便一聽。”

我點點頭,表示理解,随即發出感歎,如果是和媽媽一起生活,總歸是最好的,特别是女孩子。

在庾璎講的故事裡,劉婆年輕時雖有潑辣的一面,但心地善良,且如果像庾璎所說,劉婆是最最有耐心的人,她對待任何一個上門的客人都能那樣和善耐心,這樣的人,在母親的身份裡,會更加溫柔,周全。

庾璎聽了我的話,朝我笑:“那你可想錯了,媽媽這個身份可神奇,性情再好的人,當了媽以後都會變。”

我說,是如何變?

庾璎回答我:“溫柔的人變暴躁,暴躁的人變溫柔。”

我說,你說了一句很無聊的繞口令。

庾璎看着我:“但是很有道理啊。”

......

劉婆明明是那樣和氣、好相與的人。

但大家漸漸發現,她的脾氣有些變化,自從女兒來到她身邊以後,在她和女兒相處的時候。

劉婆的女兒跟劉婆長得像,性格卻是大相徑庭,這孩子剛來到什蒲的時候,從不開口講話,任誰來搭話,都隻是坐在那裡,低着頭,不出聲,頭發剪得像男孩子一樣短,還沒有留長,腳上穿着的卻是嶄新嶄新的白色松緊帶布鞋,劉婆給買的,這在那個年代是很奢侈的東西,劉婆舍得給孩子花錢,那錢都是她一個一個元寶疊出來的。

劉婆想讓她開口應聲,起碼喊一句伯伯或是大姨,要有禮貌,可不論怎麼商量,就是閉口不言,劉婆也有些焦急,便伸手推了下孩子肩膀,這下可好,那孩子回頭瞪着劉婆,不待劉婆反應過來,她便朝着劉婆的手狠狠咬了一口。劉婆也氣極,還想和孩子講道理,可再一眨眼,人跑沒影了。

“别着急,孩子這麼多年沒在你身邊,忽然被你接過來,不适應也是正常的。”鄰居這樣安慰劉婆。

“十二年。”劉婆望着門口的方向,很久,忽然開口。

十二年,孩子其實今年剛好十二歲,自打出生,她就沒有在劉婆身邊生活過,哪怕一日。

“造孽。”劉婆這樣說,也不知是在說誰,“這天底下所有的母女,都是上輩子彼此欠了什麼東西沒還,這輩子才當母女,相互折磨。都是孽緣。”

劉婆的女兒不知道如何和劉婆在同一屋檐下過日子,劉婆也不知道如何當個媽媽,兩個人一開始的相處就像是陌生人。

十二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是剛剛開始明白事兒的年紀。鎮上人們對于家長裡短的好奇心再次熊熊燃起,大家實在太好奇了,劉婆是從哪裡突然冒出來個女兒,問劉婆是不可能了,隻能去問孩子,可這孩子比他媽還要銅牆鐵壁,任你怎麼套話,怎麼拐彎抹角,你家在哪裡呀,你從哪裡來呀,你爸爸現在在哪呀,孩子通通以沉默作答,問急了,還會擡頭瞪來人一眼,那眼神就和當日下死嘴咬劉婆時一模一樣。

劉婆送她去鎮上小學念書。

明明是該上初中的年紀,卻隻能讀小學三年級,這還是勉勉強強的。鎮上小學有傳言,說劉婆的女兒之前竟是從來沒上過學的,不認字,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利索。

大家還發現,劉婆原本安靜的小院子裡,常常傳來争吵聲。

那樣孤僻的一個孩子,隻有對付劉婆的時候,牙尖嘴利,渾身像是紮滿了鋒利的刺,說出的話也都是開了刃的,鎮上的人唯一一次探聽到了劉婆過往的一個邊,就是從這孩子口中。

那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晚上,入夜了,燈熄了,一片寂靜,因此周圍鄰居都聽到了劉婆和她女兒的争吵,起因未知,說破大天也不過是劉婆讓孩子多穿一件衣服,孩子堅決不穿之類的小事,但争吵的細節卻是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被寂靜夜風遞到了每一家的門裡。

劉婆女兒激動時會大喊,聲音很尖,她說起話來倒不像是從未上過學讀過書,反倒很利落,有條理,句句都是控訴,循序漸進——

“我不想念書!我念不懂!我爺我奶說我不用讀書,我十幾歲都這麼過來了,憑什麼聽你的!你誰啊你!”

“你說你是我媽你就是我媽了?你走都走了,不要我就不要我,現在又找我幹什麼!”

“你不是上山出家了嗎?你不是在山上嗎?你怎麼不死在山上呢?”

“哭什麼!你哭什麼!煩不煩!”

“我爺說了,你當初沒跟我爸結婚就懷了我,是你不要臉!後來養不起我,又把我塞給我爺我奶,自己跑出去躲清靜!”

“别說什麼你有苦衷,你不容易,我甯願你當初生下我就把我按進河裡去淹死,也比你現在裝模作樣的要好,你别想着我叫你一聲媽,做夢!”

......

當夜,有很多人都聽到了劉婆女兒聲嘶力竭的喊叫,和她摔門而出的聲音,卻沒人聽見劉婆一個人坐在院子裡,坐在被拂了滿地的蘿蔔鹹菜中間,嗫嚅着說出的,媽對不起你。

還有聽着輕飄不落地,卻始終沉沉墜于心頭上的那句:母女啊,都是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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