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給自己定下過兩個目标。
在我離開什蒲之前,找到一份大概滿意的工作,不需要完全,隻需要大概,然後,來看看這個溶洞。
其實前幾天我接到了一份offer,正是我前同事幫我内推的那一個,我經過了三次和業務部門的線上面試,最終hrbp給我的答複是,歡迎我的加入,希望我三月初入職,不過礙于現在的市場環境,沒有辦法做到薪資平移,會比我預期的少一些。更加令人尴尬的是,經過我計算,少的那一部分,其實遠遠也超過我對“降薪”的預期。
即便薪資實在說不上滿意,但這至少算是一個歸處,讓我能夠稍稍緩解站在冰面上的焦躁茫然的境遇。
至于溶洞,我也看到了。
雖然我沒有完整目睹一場日出,沒有親眼看到金光攀崖而上的那一幕,也沒有留存半張照片,但當我回頭的時候,太陽已經高高挂起,我能感受到它的溫度,在我身上,在我臉上。
我的祈禱起作用了,今天是個晴天。
溶洞,也就隻是個山洞而已,那黑漆漆的山洞裡,藏着曆經幾十甚至百萬年形成的石景,我無緣進去觀賞,但此刻我離它們無比的近。
這樣看來,其實我的兩個目标都已經達到。
隻要我能接受所謂的“退而求其次”。
我挂斷電話以後,媽媽咽下眼淚的聲音還盤旋在腦子裡,我面對太陽的方向呆站了很久,終于回神,然後擡腳,往山洞走去。
山洞前也有防遊客進入的圍欄。
說是圍欄,也就是一條簡單鎖鍊而已,大概是工作人員也想不到真的會有人閑來無事,在這荒無人迹的暮冬時節,一定要進洞去一探究竟。
一步,再一步,我往溶洞入口走着。
晚上沒睡實,再加上剛剛經曆了一次歇斯底裡的發洩,我像是周身被抽去所有力氣一樣,距離洞口就剩幾米遠的時候,我感受到了因為常年背陰不見太陽而積攢的水汽和潮氣,攜着洶湧寒意,撲向面門。
我不得已眯了眯眼。
“别進。”
庾晖悄無聲息地出現在我身後。
他什麼時候走過來的,我竟都沒發現。
面對他的提醒,我說,我知道,我原也沒打算進,裡面那麼黑。
“我就是好奇,我站在這裡,能看到多遠?”
我借着手機屏幕的亮光往裡照,根本沒用,庾晖再一次把手電打開,幫我一起照亮,也是效果寥寥,我最終能看到的最遠處也隻不過是裡面提醒遊客安全的指示牌。
除此外,什麼都沒有。
“喂!”我忽然朝着洞口大喊了一聲。
把庾晖吓了一跳,因為我看到他手上的手電抖了下。
我為此覺得不好意思,和他解釋:“我想聽聽有沒有回音。”
“聽見了麼?”庾晖問。
“聽見了。”我說。
是有回音的,隆隆的回音,在空中聚攏成具象的波浪,然後打到我的身體,再穿過骨骼。
我又喊了一聲,這次是我的名字:“喬睿!”
我将尾音拉長,于是溶洞給我的回音也拉長,随着我一呼一吸,那是巨浪的餘韻。
“喬睿!”
“喂!”
“喬睿!!”
......
我記不清那天早上我在溶洞口都喊了些什麼。
好像一開始是名字,後來是生日快樂,再後來就是些亂七八糟毫無邏輯的東西,想到什麼喊什麼。
我甚至還把和媽媽在電話裡發洩的那些話重新喊了一遍,以更大的音量,相應的,也流出了更多更滾燙的眼淚。
像是生理性的淚水,隻不過剛溢出,瞬間就被山洞裡的低溫凝固在眼角。
我一直在喊,一直在喊。
一直喊。
庾晖就站在我旁邊,扮演着一個透明人。
我一開始還有些難為情,特别是當我喊出那句“我去了新公司不要再找我拼單訂奶茶了,我根本不愛喝奶茶!我讨厭!我讨厭奶茶!”以後,我下意識看了一眼庾晖的表情,發現他臉上無波無瀾,沒有表現出厭煩,也沒有被我的胡說八道逗笑,就隻是手裡拎着毯子,還有我的手機,然後定定看着我。
我的目光從他臉上收回時,生出一種破罐破摔的勇氣,我不再在庾晖面前在意形象,我相信今天結束以後,我們都會把發生的一切向扔雜物一樣塞進那個山洞裡,塞進那片渺冥與虛無,絕對不帶走。
大聲呼喊會使人缺氧,常年缺乏運動,我肺活量本就一般,所以喊着喊着,我有些天旋地轉,世界在我眼飛着,陽光彌散,崖碑下佛像慈悲的臉在朝我笑着。
“不難吧?”庾晖突然開口。
我深深呼吸,看向他。
庾晖棕色的瞳仁在我眼裡模糊。
他再次重複:“試過了,不難吧?”
我明白了庾晖的意思,他是說,此刻,我應該對他的那套“葫蘆變成瓢”的理論有所感悟了吧。其實一些我從前不敢嘗試的事情,真做起來,也并不算難。
我不知道那是哪一尊佛,哪一位菩薩在為我開悟,但這個早上,我第一次與媽媽相抗衡的早上,我逼出自己積攢了很久的情緒,肆無忌憚地發洩,在我對着空無一人山洞呼喊的時候,我知道,我把那隻大肚花瓶砸碎了。
當我親手把它砸碎,我才發現,除我之外這世界上的一切都沒有變化,那些碎片其實也并沒有我想象的那樣鋒利,難以承受。當我嗓子幹涸時,擡眼,發現太陽微微偏轉了一個度,那弧光邊緣襯着藍天氤氲。
哦。
原來,什蒲也有過好天氣。
所以庾晖才這樣問我。
不難吧?
......我沒有回答庾晖,但我心裡已經有了答案。
-
當天上午,我們離開景區,庾晖開車把我送回家以後就走了。
我們之間沒有任何互動,除了回程路上,從洞口經過山前廣場往停車場的那段路,他注意到我的雙手兜在一起,抱臂,那是一個取暖的姿勢,于是把毯子重新遞給我,并把他身上的外套脫下來,一起交到我手上。
我仍沒有和庾晖加上聯系方式,與我相比,他反倒更像是什蒲的過客,我不知道他離開什蒲後一般住在哪裡,是市裡,還是更遠的城市,我也不知道他這次走了,下一次回到什蒲是什麼時候,他沒說,我也沒問。
我回到庾璎家裡,已經接近虛脫,又困又累又餓,于是去冰箱裡拿了兩塊冰得緊實的司康吃了,然後回床上睡下。
我的腦子空空的,身體也空,此刻除了胃,我覺得我身上異常輕盈,從沒有這樣輕盈過。
媽媽沒有再給我發來任何消息。
梁棟的未接電話雖然還顯示在屏幕上,但我從沒有哪次像今天一樣,任由它放在那裡而不會有任何愧疚感。
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大概是我實在太累了,人便是這樣,對身體痛苦的感知永遠比心理和精神更敏銳,相較之下,我更想先處理自己的疲累與困倦,也可能,是那建立在高度自我要求基礎上的愧疚感在我把花瓶砸碎的時候,也一起消散掉了吧。
不難的。
這其實,也不難。
我睡了長長的一覺。
直到下午,日頭往西,我醒來,簡單洗漱了一下,去了庾璎店裡。
庾璎應該是剛吃完麻辣香鍋之類的東西,空氣中有種濃郁的花椒辣椒香氣,我剛進門就聞到,于是抽了抽鼻子。
庾璎招呼我:“哎?你婆婆剛剛來了。我說你沒在。”
她正在幹活,探出頭,目光繞過她面前的客人,示意我看向沙發,上面擱了一個無紡布的袋子,鼓鼓囊囊。
我打開來看,裡面竟是一個枕頭,很重,揉起來沙沙響。聞得出,裡面是荞麥殼和艾草,邊緣處有針腳痕迹,應該是自己縫的,而且枕面上的圖案是一整塊,十字繡,我把手撫上去,感覺不到什麼突兀的紋理,我想這應該是梁棟媽的手藝,一等一的精湛。
圖案是一隻翠綠色的鳥,站在花團錦簇的枝丫之間,望着不知名的方向。
我不知道這是什麼鳥,也不知道這是什麼花。
我迅速翻找出梁棟媽的微信,我以為我是錯過了她的消息,可是并沒有,直到我發了一句“謝謝阿姨,枕頭我收到了”,梁棟媽才給我回複語音。那邊很吵,她應該是正在活動室排練,有些氣喘籲籲,她說:“不客氣呀乖寶,你們年輕人是不是都過公曆生日?那應該就是今天了,枕頭助睡眠的,我看你平時總熬夜,可不好這樣,等老了,毛病全找上來了......”
梁棟媽之前找梁棟問過我的農曆生日,說是要給我們算婚期,然後她便記住了。
我以為她會邀請我回家,卻沒想到電話那邊一陣忙亂,梁棟媽說要開始排練了,便匆匆挂斷了電話。
她說過,不再幹涉我和梁棟之間的任何事,說到便做到,我很感激梁棟媽,隻是手裡抱持着沉甸甸的枕頭,一時間還有些躊躇。
庾璎正在幫客人塗指緣油,悄不做聲,等到把客人送出門,路過我身邊,用肩膀撞了我一下:“你今天過生日啊?為什麼不說呢?”
我笑,這種事,哪有好主動提起的。
庾璎便露出一副不理解的神情,說我怪矯情的。我反問她,你呢?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她則擺擺手:“我不過生日,我不愛過生日。”
我說,那我也不愛過。
“那不行,我不知道也就罷了,既然知道了就要有點動作,咱得過出點動靜來。”
然後在我的一臉不明就裡中,庾璎拿起手機開始“搖人”——
“佳佳,你今天忙不忙?不忙早點收拾,然後來我這......我一會兒給李安燕打電話,哦對,你帶個蛋糕過來,你小喬姐過生日......”
-
我的生日是2月28号,具體到時間的話,是深夜。
媽媽曾和我開玩笑說,是我在羊水裡便不會算數,偏偏要趕在二月的最後一天,但凡再拖兩個小時,就是三月生了。
爸爸在一旁幫我剝蟹,插蠟燭:“那是女兒心疼你,你當時早上八點去醫院,到了半夜都沒生下來。”
那個年代沒有無痛分娩,媽媽又聽了外公外婆和爺爺奶奶的意見,堅持順産,最終的結果就是,我讓媽媽遭了一天一夜的罪之後,終于肯從媽媽肚子裡來到媽媽懷裡。
我嬰兒時候很壯實,從不像鄰居家的小孩子總時不時往兒科醫院跑,所以媽媽幫我切蛋糕時欣慰地歎口氣:“是呀,喬睿從小就懂事聽話。”
可緊接着第二句,便使歎出的那口氣往下墜,墜着沉沉:“唉,可是怎麼越長大越回去了呢?反倒開始讓爸爸媽媽為你操心了,是叛逆期嗎?小時候多乖呀,現在可不如小時候懂事了......喬睿,你班主任跟我說她沒收了你的MP4,媽媽本想再給你買一個的,但想了想還是算了,你太沒自制力了,娛樂會影響你。等你中考結束,如果你能考上重高,媽媽考慮一下......”
......
我其實從不覺得我有過叛逆期。青春期的摩擦固然會發生,但也都是和父母之間輕飄飄的你推我搡,連皮毛都不曾傷及,但在媽媽眼裡,那或許是很嚴重的交鋒。
我聽到一個說法,因為兒女的生日是媽媽的受難日,所以在慶祝自己生日之餘,也要記得送媽媽禮物,我攢了點零花錢,初中時的零花錢并不多,勉強能給媽媽買套護膚品,我還額外加了二十塊,買的禮盒裝。我當時幻想的場景是,我把護膚品捧到媽媽眼前,然後得到一句“我們寶貝長大懂事了”的評價,可惜事與願違。
後來媽媽好像沒有用那套護膚品,也好像用了。
我記不太清了。
小時候在家過生日是和爸爸媽媽一起,後來談戀愛了,是和梁棟,如我一般清高又狹隘的人,以前很抗拒和不夠親近的人分享人生的重要時刻,我從未和朋友們一起慶祝過生日,這是第一次。
我沒有設想過,我二十八歲的生日竟是這樣的場景,
其實人也不多,就是我,庾璎,佳佳,還有李安燕,我們四個,在庾璎的店裡。
李安燕外婆病了,在鎮上醫院住院,庾璎前幾天晚上去醫院就是幫李安燕的忙,我之前并不知曉,今天看到李安燕臉上的确有明顯的黑眼圈,方知是照顧病人太累了。
佳佳做了個蛋糕,奶白色的底,淺淺的顔色,不是現在流行的插件蛋糕,每一朵奶油花都是手工裱的,用了各種各樣的裱花嘴,看上去每一朵花的花瓣都不一樣。
佳佳挽着我的胳膊笑眯眯:“小喬姐,我不是不舍得給你用插件,而是這種老式的奶油花樣才考手藝呢,我以前在家的時候不愛跟我媽學做蛋糕,尤其是抹面,我手不穩,抹出來像拆遷似的,後來認識我師父,跟我師父學,反倒是把裱花抹面的手藝學得特别好,跟你顯擺顯擺。”
庾璎出去買飲料和啤酒了,拎着袋子回來的時候剛好聽見這一句,朝我撇撇嘴,意思是,你看她,又能耐了。佳佳看見了,也不惱,就對庾璎咧開嘴樂,被庾璎照着腦門敲了一下。
李安燕靠着沙發則頻頻打呵欠,懷裡抱着梁棟媽送我的艾草枕頭,時不時俯身聞一聞:“小喬姐,你這個枕頭聞着,我好困啊。”
庾璎不讓她偷懶,把她從沙發上拽起來:“去,去隔壁幫我拎桶水去,把桌子擦擦,地拖一拖。”
“我去我去,”佳佳撸起袖子,卻被庾璎推往另一邊,“你讓她去,你有你的活,你去上次咱們喝酒那家飯店打包幾個菜回來,你小喬姐愛吃......”
“愛吃他家的拌菜!我去買!”佳佳一改慢悠悠的語氣,着急搶答。
我反倒成了最茫然也最閑的那一個。
我不記得我什麼時候說過自己喜歡那家飯店的拌菜,後來忽然明白過來,庾璎那樣細心,她的朋友也都是和她一樣的人,她和佳佳那天都喝了酒,但依然悄不做聲地注意到我的筷子多往哪邊伸。
我有些自慚形穢。
放在以前,如果我身邊哪位同事有類似觀察别人的習慣,我會不免俗套地給他貼上“情商高”“城府深”“實難交心”的一些帶有負面意義的标簽,這是多年高壓職場環境給我的警示,二十四小時閃爍的警示燈下,我不會去想,或許這世上就是有人這樣熱心又細心,她的行為出發點是真誠的,絲毫不摻假的,并非圖利的。
就像庾璎,就像佳佳。
我被庾璎按着肩膀坐在沙發上,她說從小爸媽就告訴她,壽星過生日當天是絕對不能操勞的,就是要把自己好好地“供起來”。
我左看右看,好像确實再沒什麼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李安燕從隔壁拎了桶水,我替她撐着門,她一邊涮拖把一邊問我:“小喬姐,你那個枕頭上的鳥挺好看的,像我,燕子。”
她指指自己:“春天嘛,小燕子,我也是春天生的,我外婆給我起的名字,平安的燕子,安,燕......”
“你家燕子綠的啊?”庾璎嗆她。
“你從頭到腳真是一點藝術細菌都沒有,聯想懂不懂?小燕子,穿花衣,懂不懂?你這審美開美甲店,這些年沒客人砸你玻璃嗎?”
李安燕嘴皮子了得,庾璎很少吃癟,但次次都撞在李安燕這裡。她這會兒盯着李安燕彎着腰的後腦勺,目光灼灼,顯然在思考如何回怼,李安燕那邊卻已經唱起來了:“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來這裡......”
這是我小時候聽過的兒歌,我驚訝小我足足十歲的李安燕竟也會唱,就是稍稍有些不符旋律。
庾璎卻好似終于找到了進攻方位:“你外婆教你的?”
“嗯呐,小時候我外婆哄我唱,我......”
“你跑調也是油婆教你的?”庾璎嘿嘿笑,笑得心滿意足,李安燕臉上被卡住的表情讓她愉悅極了。
“兩句拐到通堡去了,”通堡是什蒲隔壁的鎮子,“再有兩句你就上北京了,有出息了,再來兩句,哎,出國了。”
“庾璎你幼不幼稚!”
“呀,不忘本,中文還是很标準的嘛。”
李安燕撂下拖把就沖過去了,結果因為個子比庾璎小,力氣也沒庾璎大,被庾璎反手制住,兩個人就像學校裡打鬧的小孩子一樣,險些把桶裡的水踢翻。
庾璎有時會顯出超越年齡的人情世故,有時又會像李安燕說的那樣變得幼稚,還有些執拗,具體表現為,她喜歡逞口舌之快,嘴上不服軟,尤其喜歡勸說别人。有的客人因為指甲樣式猶豫不決,庾璎會果斷提出自己的意見,如果客人聽了勸,庾璎就很高興,如果不聽,庾璎便會念念不忘,送客人出門時還會提醒:下次來一定要試試我說的那個顔色,你一定要聽我的呀。
“庾璎你哪都好,就是嘴巴太欠了,而且蠻不講理。”
面對李安燕的評價,庾璎更中意前半句,并一邊拖地一邊要求李安燕詳述:“你講講,你講講呗。”
“講什麼啊?”
“你講講,我都哪好?講講,求你了,我可愛聽人家說我好了。”庾璎拖地拖得更起勁了。
“......無語了我。”
李安燕擎着她的白眼繞道,躲到我身後來了。
下個月才滿十八歲的李安燕,其實也是一個很可愛的女孩。
我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可愛一詞在東亞文化圈中已經成為一種審美推崇,不隻是外貌,還有内在,可愛這個詞多用來形容一種富有吸引力的“不完美的笨拙感”。(注)
我倒不是這樣理解的。
我之所以要用可愛這個詞,是因為我在心裡對其解釋為“可以被喜愛”,即身上的一些特質招人喜歡,就比如,庾璎整天吐槽李安燕這小丫頭愛偷懶,耍小聰明,性格太尖銳,但我還是覺得李安燕有她的可愛之處。她活潑,機敏,表面上凡事都不在意但心裡拎得清,灑脫,不記仇,每天都和庾璎你一句我一句地來來往往,可沒有哪一次是真的紅過眼。
中午沒客人,庾璎吃完午飯縮在小沙發上睡覺,李安燕看見了,會幫庾璎拖個凳子來放腳,再幫她蓋件衣服。
人是立體而多面的,不是像cd光盤那樣隻有正和反。
或許是因為從前我交朋友從來都是泛泛,偌大城市裡,人與人的相交隻有一個星塵般的小點,我也犯不着去了解對方更多。
“A是個工作中很強硬的人,性格不好”“B原諒了她出軌的男朋友,所以她很愚蠢”“C是985直博出身,讀書很靈光,說明她非常聰明”,類似種種,我與對方的交集決定了我看對方的角度,但,那隻是一個很小很小的角度而已。角度背後,才是更加豐盈的血和肉。
我來到什蒲以後,或者說,是認識庾璎、和她親近起來以後,因為日日相對,我不得不一覽一個人的全貌。我上一次這樣走進一個人,還是梁棟,我們是最親密的伴侶,這是必要的,如今我意識到,其實交朋友,也是同理。
管中窺豹是個褒貶義都含有的詞彙,并不适用于人與人的關系,多數情況下,隻是一葉障目。
這一晚,我面對着漂亮的蛋糕,坐在庾璎用兩張長條桌拼成的方桌前,嗅着奶油還有飯菜的香氣,吹熄了我二十八歲生日的蠟燭。
庾璎起身去開燈。
燈光重新亮起。
我眼前的三個人,其實與我相識都不過一個多月,但她們在為我鼓掌,為我來到這個世界第二十八個年頭而鼓掌,即便我一事無成,即便我認為自己的現狀簡直可以用一句糟糕透頂來形容,但佳佳說:“小喬姐,你真的很厲害,我很羨慕你,我覺得你是我努力的目标。”
我又想起我剛剛關于“管中窺豹”的感慨,于是追問佳佳,你羨慕我什麼?
佳佳的回答不出我所料:“你就是很厲害啊,你看,你去過那麼多地方,我光是翻你的朋友圈都眼饞呢。我隻比你小一歲,你别笑我啊,我還沒出過省呢。”
我和佳佳解釋,其實我也不想,我甚至害怕坐飛機,但因為我要經常出差,去見客戶,硬生生克服了自己的恐高。
我常常忙到要連軸轉,在陌生的城市訂了酒店卻隻來得及去放下行李,床都沾不上。
熬通宵也是常有的事。
“可是你也拍了很多好看的照片啊,”佳佳當場打開我的朋友圈來反駁我,“你看這張。”
她舉例的那張照片我記得,那是我有一次到重慶出差,落地之後在機場看到一塊廣告牌,上面寫着“解放碑不相信眼淚”,我覺得有趣,還有點搞笑,更因為我很久沒休假,剛巧在飛機上剛忍過了一場眼淚,如今看到這塊牌子覺得命中注定,便拍了下來,發朋友圈。
這種不配詳細文字不擺精美九宮格的朋友圈注定沒有收獲很多點贊,但,佳佳看到了,她說,這張照片構圖還挺漂亮。
“小喬姐你看,你有很厲害的工作,的确很辛苦,但月薪一定很高對不對?這是你該得的回報,你得到了回報,”
佳佳一條一條掰手指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