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能怪我這麼想,因為我認識庾璎的這些日子裡,庾璎店裡的這些雜事都是交給庾晖來做的,庾晖又寡言,常常是拎着工具來,一言不發,修完了就走。
要是外貌上能再不修邊幅些,真像個修理工。
庾晖說:“小時候家裡沒大人,有些東西該自己學。”
我說,如果再加上我剛到什蒲那天的第一印象,我還會覺得,你也很像一個拉活的黑車司機。
第一印象。
庾晖方向盤一打,轉了一個彎。
順着這話,他也說起了對我的印象。
“那天在車上要不是你對象一直在和你講話,我還以為你是被他綁來的。”
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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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那天,心情不好。”
我撒謊了。
其實來到什蒲的每一天,我的心情都不算好,甚至再繼續向前溯源,好像到被裁員,到上一次季末述職,到上一次加班的國慶假期,到上一次春節回家,再往前,再往前,再往前......我發誓,我并不奢求那種被快樂擊中大腦的瞬間狂歡,還有心頭無閑事的閑适快活,那不屬于成年人,我隻渴求短暫的放松,輕巧的自由,這樣就可以了,足夠了,但,很遺憾,我好像很久很久沒有擁有過了。
庾晖看出我在出神。
他沒有打擾我,隻是把空調開的高了點,跟我說:“睡會兒,到了喊你。”
我說好。
......
我竟真的睡着了。
我和庾晖都不再說話的時候,車裡是絕對安靜的,我隻能聽到薄弱低迷的嗡嗡聲,不知是車,或是車外風走,還是被放大的呼吸聲。
我好像做了一個夢,又好像沒有,我感覺自己在爬樓梯,很長很長的一截樓梯,我終于爬到最頂了,眼看隻剩最後一階,可是一腳踏下去,我發現自己踩空了,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如雲如霧。
我幾乎是在踩空的瞬間就驚醒。
驚醒同時,腿腳不聽使喚,狠狠地往前踹了一下,一聲悶響。
我睜開眼睛,發現自己還坐在車裡,腿上有張毯子,蓋得亂七八糟。
車停在一片空地上,不遠處有一棟小小的廠房,開着門,裡面有燈,有人影,再往遠處,就是燈帶一樣的道路,時不時有零星的車駛過。我知道,這是到了。
我問庾晖,到了怎麼不喊我?
庾晖說:“着什麼急,等會兒。”
我有些尴尬,伸手便要拉車門,結果是鎖住的,庾晖看上去也被我的慌張傳染了,他有些茫然地幫我把車門打開,問我:“你要幹嘛去?我不是等你睡醒。”
他擡擡下巴,示意那亮着燈的廠房:“加班呢,等他們做出來。”
哦。
我背後的濡濕一下子冷卻下來了。
反倒更加尴尬了。
我不敢看庾晖的臉,便刻意低着頭,可庾晖大概是又誤解了我的意思,他向我解釋我腿上那條毯子的來源:“庾璎的,我這車以前總拉貨,空調不大好用,還沒修。”
我點點頭,把那毯子又往上拽了拽。
又等了一會兒,庾晖下車了。
他看上去和工廠老闆很熟,我見他把那兩條煙用塑料口袋包了包,拿給了對方,對方擺擺手,推拉一番,最後收下了。
他們一起站在廠房抽了根煙,好像說了些什麼,庾晖朝我招招手,示意我過去。
“你檢查下,佳佳那圖紙我看不懂。”
他帶我走到剛裝好的幾個箱子前,裡面是些燈和電線,還有工具。
我說我也不懂,我給佳佳打個視頻看看吧,出錯就糟了,再沒時間返工。
庾晖沒說話,隻是把手機遞給了我,轉頭和工廠老闆繼續閑聊去了。
我花了力氣,把那些燈箱字和招牌一個一個從紙箱子裡拿出來,檢查,又給佳佳撥去視頻一起确認,發現有一處圖案的圓角做成了直角,要重新做。但幸好隻是很簡單的改動,一個小時就改好了,直到确保全部燈箱的尺寸材料字體都無誤,我告訴庾晖,可以了。
最後,我們一起把幾個紙箱裝進了後備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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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做生意認識的,不算太熟,他們今晚加了個班。”
有言在先,回程我來開車,庾晖沒有拒絕,在回程的路上,他說了這麼一句。
“嗯,明白,”我說,“項目跨部門協作的時候催進度挑毛病,我的上司也是讓我去的。”
我倒沒有怨庾晖,人情上的小智慧,應該的。
庾晖看了看我,沒再說話,頭一歪,合上了眼。
我以為他和庾璎一樣,無條件地信任我,信任到把方向盤交給一個連路都不熟悉的人。
我以為他睡着了,其實沒有。
下了高速,我開着導航,繼續往什蒲的方向行駛,中途偶遇一個岔路,路邊矗立着高大的廣告牌,陳舊,褪色,但仍能依稀瞧見上面的指示标,提示沿路三公裡左右,是溶洞風景區。
大概是太久遠了,也有可能是沒用心,那景區的照片看上去很有年代感,五光十色,流光溢彩,洞中的彩燈遙遙指出一條地下河的方向,鐘乳石懸挂半空,宛如天外之景,廣告語也是這樣說的:世界之外,奇異大千。
我不由得多瞄了幾眼,誰知這幾眼被庾晖看去了,他沒有睡,隻是微掀着眼,嗓音有些困倦的啞:“什蒲能拎上台面的東西不多,那算一個。”
我說我知道。
“想去?”
我說是的,隻可惜佳佳說現在整修,進不去。
庾晖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其實能進。隻是不好看,春夏才漂亮。”
此刻已經到了鎮上,淩晨的什蒲,路上很靜,非常安靜。
我快速撇了他一眼:“你說什麼?”
“我說,現在也能進。”
“怎麼進?”
“......”
庾晖卻再不回答了。
我怎麼可能放棄追問,可不論我怎麼問,庾晖都拒絕回答,我今晚第二次在他臉上看到類似笑容、還比笑容要更加生動的表情,上一次是他聊起他和庾璎的童年。
他在輕快之餘還不忘提醒我:“看路,别走神兒。”
......
鎮中心的銅牛雕塑,在夜裡顯得格外高大。
我繞過那個大轉盤,又開了半分鐘,把車直接停到了美佳烘焙門口。
這一整條街都黑漆漆的,隻有這裡,還有街尾那家早點店亮着燈,再過一會兒,新鮮的包子和豆漿要出鍋。
庾璎卻已經吃上早飯了。她一直在店裡幫忙做最後的清掃,無師自通研究明白了佳佳買的嶄新咖啡機,給自己煮了杯熱咖啡喝着提神,隻是她沒找到糖,每喝一口就要嫌棄地擰一下眉毛。
她給我看了看她因為挪櫃台而不小心劈了的指甲,然後又把手邊的牛皮紙袋子給我,我看到上面印着美佳烘焙的店名,還有logo,打開來,裡面是還熱着的蔓越莓司康,一塊一塊分裝好了。新鮮東西,一看就知道,出自佳佳之手。
“不愛吃,軟趴趴,餅幹不餅幹,面包不面包的。”庾璎喝一口咖啡往下順,結果又被苦得眉尖一抖。
我咬了一口司康,很高興。
我問,這是搞定了?
庾璎聳肩:“也不算,湊合事兒吧,剛送過來的,說是讓咱們先嘗嘗。她爸媽那店裡的設備确實該換了,能做的東西太少,好像是說容量也不大,不知道到天亮能做出多少來,就這麼着,做多少賣多少吧。”
說完她自己也笑了,往回填補了一句,算是自我安慰:“說不定根本沒多少客人,做多了也賣不掉,瞎擔心什麼呢?”
說完,庾璎站起了身。
她走到門口,對踩着梯子正在裝燈箱的庾晖喊:“哎,用不用幫忙?”
沒聽見庾晖回應,我猜他應該是搖頭了。
我也走到了門口,隻見庾晖咬着一個手電,正在皺眉研究線路走向,用卡扣一顆顆把燈裝進暗線裡。幸虧他高,看上去不太費力,隻是我忽而想起修理工三個字,沒忍住笑了聲,庾晖聽見了,轉頭朝我看過來,那手電燈光便直直照在我的眼睛裡。
刺眼。
我隻能擡手去擋。
“......大早上你倆犯什麼神經。”
庾璎自言自語了一句,轉身回了店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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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美佳烘焙開業了。
這是我第一次親自見證、甚至參與一個店鋪的落成,我和庾璎站在門外,看着佳佳興奮地把剛做好的面包和蛋糕一個個、規規整整擺進展示櫃裡,然後再去取下一批。她捧着那些面包的動作好像在捧什麼珍貴的珠寶,面包上不小心掉落的肉松屑,是不起眼但也昂貴的鑽石。
佳佳爸媽也跟着熬了一個通宵,他們把大麥花籃擺在店門兩側,然後調整位置,悄悄拍照。
烤箱是老古董了。
但老古董也有價值,能解佳佳之困。
隔着一條馬路,就是鎮上中學,據說學校分批次開學,初三的學生已經開始上課了,佳佳特意把營業時間盡量往前推,能接一波早餐的生意。
有穿着校服的學生走進店裡,又拎着面包出來,一邊走一邊把紙袋子敞口往裡瞧。
佳佳在收銀台裡忙碌,她把短發用力向後攏起,綁起來,露出圓潤飽滿的額頭和臉頰,看見我和庾璎站在外面,伸長了胳膊朝我們使勁揮手,激動之餘,還碰到了頭頂上的吊燈,趕緊扶穩。
我問庾璎,佳佳這個店,這就算是成功開起來了?
庾璎說,屁,一團亂,也就是強撐着開業罷了,别的不說,就說宣傳單上寫的任意消費贈送小蛋糕,因為佳佳實在沒時間做,還不知道要怎麼和客人交代呢。
但她看着佳佳在忙,蓦地也笑了:“有點當老闆的意思了哈。”
我明白的。
佳佳的事業,她的“宏願”,她急于證明自己而打的這場翻身仗,隻算赢了一多半,并不算完美,但,總也算是打完了。
其中付出與回報的比例我不得而知。
好像也并不重要了。
庾璎說,庾晖走了,今天沒人做飯了,晚上我請客,咱們喝酒去吧。
我問,庾晖要去哪?
庾璎說:“我哪知道他去哪?他一年就春節回來住一段日子,這都二月末了,該出去賺錢啦。”
她挽住我的手臂:“哎呀走吧走吧,雖然也沒見生意做多大,開什麼好車住什麼好房,但都是自己選的。”
我仍不了解庾璎庾晖的故事,隻是直覺這兄妹或姐弟兩個或許有可以被稱為故事的過往。但我覺得庾璎說的很對,自己選的。
我們如今腳下踩着的,面朝的方向,都是自己選的。
每個人。
太陽已經升起來了。
清早的什蒲,空氣冰涼,帶着銳利的邊角洶湧地侵入鼻腔,我看着道路盡頭高大的影,是那尊銅牛雕塑,車輛繞着它相彙又四散,晨光微熹,把路邊未融的堆雪照得洇洇,也把銅牛角照得閃亮。
我懼怕沖突,懼怕生活裡一切不安穩的因子,懼怕浪費時間,懼怕付出了卻沒有滿分的回報,還懼怕一切不受控的事物,比如行進的方向,或是感情。
我甚至懼怕不規律的生活。
但在這一天清晨,我熬了一個通宵後精疲力盡的清晨,竟是我來到什蒲後第一次,見到清澈的旭日朝陽。
我也不知道這清澈什麼時候又會被灰沉天幕掩蓋。
我看見了,就夠了。
我和佳佳那樣相似,我也搞砸過很多事,将來大概率會搞砸更多,但,我自己選的。
這個清晨,我望着遠離什蒲的方向,望着那些車,忽然意識到、并瞬間堅定了這一點:即便我無法預料任何一個選項背後的走向,我仍需要主動選擇我的人生,我需要這種主動選擇的權力。
它必須,伴随我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