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推了一下庾璎的肩膀。
“我沒當回事。他畢竟是個男的,力氣大。”
庾璎看着園子年輕的臉,心裡好像水泥堵住了,她很想說些什麼,但最終還是欲言又止。
“然後呢?他們分手了,園子就來你店裡跟你混了?”
李安燕故意把“混”那個字咬得很大聲,她也在笑剛剛那段故事裡庾璎的魯莽。
“是啊,我說過好幾遍了,園子很聰明的,學什麼都很快,我當然願意教。”
李安燕嘲笑庾璎,庾璎就故意嗆回去,她知道李安燕争強好勝。這大抵也算是小姑娘“事業心”的一種體現。
我是後來慢慢發現的,庾璎其人,其實最願意成全,她今天接受了對未來滿眼迷茫的李安燕,當初也是這樣,接受了看上去走投無路的園子。成全别人的這個過程讓她感到滿足,生命力旺盛的人大概天性如此,她就想讓自己埋在土裡的那些根系更加強壯,鋪張開來,托舉着周圍的枝芽一起。
園子好像吸納了一部分力量與養分,很快就消化了這場挫折。
她問庾璎,店裡還招不招人。
庾璎很訝異,園子應該是想回家的,然而園子坦誠,當時和男朋友一起出來的時候,家裡人都表示過對男孩子不太滿意,具體原因倒也說不出,但爸媽兩邊都這樣覺得。是園子執意如此,家裡人拗不過她,現在分手了,她回去了也不好看,臉上挂不住,那麼,就既來之則安之算了。
她也不想給庾璎添麻煩,就說,不必按照正常招工的工資,她以前沒有做過這一行,當學徒,工資少一點是應該的,隻要有個吃住就行。
庾璎說這倒是好辦。我家裡人都不在,就我一個,你在我家常住都可以,我還樂得有人陪我說話呢,至于學徒,我也沒給人當過師傅,就盡量教,學成什麼樣子看你自己了。
庾璎還去隔壁面包店找了老闆和老闆娘。
他們前些日子就和庾璎商量來着,女兒佳佳大了,想找個事情做,本來想留她在自己家面包店,現成的人手,但佳佳實在不是做這個的料,在廚房三天就險些把烤箱給掂掇壞,夫妻倆頭疼不已,就想着讓她到庾璎這裡來做些輕松的事,人不能在家裡閑着,閑着就傻了。
庾璎當時以店裡不缺人為由拒絕了,因為這行業遠遠不像外人想的那樣輕松,不說要常年接觸指甲油的微毒氣體,碰上忙的時候,常常是一低頭就是一整天,頸椎疼得鑽心,一擡頭眼前飄金花......這份辛苦,不是每個人都能吃的。
可是現在這樣一來,庾璎收下了園子,就沒理由不收佳佳了。
她和隔壁老闆老闆娘商定,就明天吧,明天就讓佳佳來店裡,我帶着她。外面打工魚龍混雜的,放心吧,在我這裡,起碼不會讓你的寶貝閨女受什麼委屈,誰知面包店老闆反駁庾璎,不要顧及我們是鄰居,你就拿出老闆和師傅的态度狠狠訓她!女孩子這輩子要吃的苦多了去了,吃下這一口,就能少吃别的一口。你教她!訓她!
狠話說是說了,但佳佳在家過的是什麼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日子,爹媽的心疼,庾璎都看在眼裡,
所以她笑了:“行哈,那我可真不留情面了。”
就這樣,庾璎的指藝緣開了兩年後,迎來了人丁最旺的一段日子,由庾璎一個人支撐,變成三個人一起。
庾璎平時心寬,但幹活時嚴謹細緻,她從不藏私,隻要是她會的,都盡數教給園子和佳佳。庾璎發現園子手巧,領悟能力強,像修指甲打磨指甲這種基礎但必要的工作,她學得很快。
相比園子,佳佳就有些讓人頭疼了,庾璎有時看到佳佳修過的甲片,像小狗乳牙啃過一樣,臉上便忍不住一陣抽搐,偏偏佳佳還自我感覺良好,她和庾璎和園子都不同,從小被家裡人呵護着長大,這種被呵護的痕迹,是能從許多細節裡瞧出來的,最明顯就是眼睛裡的清澈光彩。
再就是,佳佳每天都穿不一樣的衣服,尤其喜歡淺色,喜歡打扮。我明白庾璎的意思,我是從外出上大學獨立生活以後,買衣服時才開始學着思考喜好以外的東西,比如顔色是否耐髒,面料是不是容易打理,會不會起球......從前不用自己洗衣服的時候,是注意不到這些的。
庾璎覺得佳佳太嬌氣了,手也笨,不開竅,被爸媽慣壞了,說話做事永遠不急不躁,慢慢悠悠,有時候還太直,容易得罪客人......但這些,她都不好意思說出口,光是看在佳佳每天早上帶來的那些蛋撻和蝴蝶酥的面子上,她也沒法說出口。
她試着給佳佳指派一些比較輕巧且不那麼關鍵的活計,比如,檢查哪些指甲油快空了,記一下,去找供貨商下單,再比如,研究一下别家美甲店都是怎麼做會員充值的,取取經,回頭跟我彙報......不指望她真能做出什麼來,用佳佳爸媽的話說,别閑着就行。
就這樣,庾璎帶着聰明的園子,還有看上去不那麼聰明的佳佳,三個人相互摸索着,在狹小店面裡由瓶瓶罐罐鍊接着,平穩居于一處。庾璎還想了,要是今明兩年生意好,就把隔壁雞排店也給兌下來,她現在光是看見炸雞排三個字就犯惡心,她現在再也不覺得起酥油加熱時的味道香了,隻覺得膩歪。
園子的事情到這裡,應該再無什麼曲折了。有些溝溝坎坎過了就是過了,誰都有崴腳摔跤的時候,别時不時扒着傷口看,回頭細細回味。
隻有李安燕還在為園子感到不值。
十幾歲的小姑娘,還沒見識過時間緯度被拉伸的迅速與無情,覺得兩年就已經算是很漫長很漫長了,園子兩年的感情最終換來這樣的結局,她替園子叫屈。
“镯子呢?不是還有個镯子嗎?那個镯子她還給那男的了嗎?”
李安燕好似忽然找到了重點。
對,還有镯子。
那個沉甸甸的足金镯子。
那是園子收到的見面禮,是未來婆婆給兒媳婦的。我和庾璎對視了一眼,都沒有說話,我相信關于這件事,每個人會有不同的看法,還?還是不還?值不值得還?是不是心甘情願還?
庾璎把問題抛給李安燕,她想聽聽年輕的李安燕,還沒談過戀愛的李安燕,她的答複會是什麼?
李安燕說:“我還?還什麼還?我要把那镯子賣了,然後用這錢打印小廣告,曝光他的嘴臉,為淨化社會環境做出貢獻!我要讓他這輩子都找不到老婆!”
我和庾璎都笑起來。
這是李安燕的選擇。
其實當時,庾璎也問過園子,園子的選擇是:“我說要把镯子還他,我們以後沒有關系了,我不想欠他的。但他沒要。”
園子的男朋友,或者說,是前男友,這一回離開得倒是幹幹脆脆,他沒臉再求園子原諒,也沒有收回那個金镯子。他告訴園子,他走了,他打算去别的城市看看發展機會,最後的最後,他對園子說對不起。
園子盯着那條信息呆了很久。
庾璎不知道園子在想什麼,她隻是有些隐隐的慶幸,替園子慶幸。至少,兩個人沒有真的談婚論嫁,事情沒有走到難以挽回的那一步,至少不是一場空,至少,園子手腕上還有個足斤足兩的金镯子。
庾璎勸園子,别想太多,他既然給你你就好好留着,不喜歡了賣掉都可以,把錢存起來。這可是實實在在的。
園子說她明白。
隻可惜的是,這份實在沒有在園子手裡停留太久。
是佳佳,有一天偷偷來找庾璎咬耳朵,說悄悄話,她說:“姐,我發現個事,園子姐的那個镯子,好像是個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