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存山知道這是準備出殡了,低頭過了竈屋門準備去前屋幫忙,擡頭就看見癡愣愣在院中傻站着的喬安。
一張巴掌大點的臉配上柔情似水的貓眸,受到一點驚吓就惶然無措,怯生生張望周圍的警惕樣,怎麼能夠不惹人愛憐?
顧存山滾了滾喉結,把冷硬尖銳的刺話咽了回去,一聲不吭越過他,直往前屋去。
突然,他感覺身上的麻布被人扯了扯,很輕,仿佛在他心間撓了一下。
他轉頭垂眼一看,白膩軟肉包着的指尖泛着粉色,輕輕捏住衣角邊緣,活像幼貓試圖挽留主人,卻又傲嬌不肯承認的作态。
“我能不能跟着過去?”喬安擡着頭,明亮的眼睛望着顧存山,“我也想去看看......爹。”
爹這個稱呼一出口,心頭不受控制的湧出一股悲傷,淚水圍着眼眶打轉,雖然沒哭出來,但眼尾已然紅了一片。
喬安知道應該是原主殘留的意識在作祟,他,真的很舍不得他的爹爹。
既然要接過人家的生活,理當完成原主的心願,替他送他爹最後一程。
顧存山握住他的手腕,緩緩抽出衣角,淡淡道:“你是主家,做什麼不用征得我的同意。”
喬安見他沒反對,當即小小雀躍一下,甜甜朝他一笑:“謝謝你!”
顧存山沒動。
喬安眨了眨眼,慢慢轉着腦袋,目光落在手腕上,好像在奇怪對方為什麼還不放開自己。
顧存山順着他的視線,隔着肌膚感受到了那股灼熱的燙度,觸電般收回了手,不自在地咳嗽兩聲,言簡意赅:“跟上。”
指腹卻輕輕摩挲,不舍又留戀的回味着那溫香軟玉的觸感,等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麼,顧存山臉頓時黑了下來,低聲暗罵一句。
鬼迷心竅了不成,他難道不知道喬安在裝乖,瞎想什麼瞎想!
全然不知旁邊小大人模樣的少年什麼心裡路程,喬安蹦蹦跳跳跟上幾步,突然想到這是喪禮,步伐又穩重起來,耷拉下眉眼,是一副叫人無所指栽的傷心模樣。
走進前屋,唢呐聲更大了些,請來的哭号子功力不俗,幾句唱詞白話一轉,再硬的心腸都歹聲淚俱下,漢子們紅了眼,嬸子阿嬷們哭聲一片,止不住地拿袖子抹淚。
喬安聽了兩句,本來是假哭這會兒也變成了真心實意,忍不住抽咽。
顧存山腳步微頓,等他整理好情緒後,才帶着人上前。
愁眉苦臉的一衆人裡有人低聲囔囔了兩句“山子來了”,在棺材前灑淚的喬小叔才做模做樣的站了起來,黑豆樣的小眼睛賊賊轉了一圈,嘴上刻薄的很:
“來就來呗,搞得像我大哥親兒子似的,這家可半點沒他的份!”
說着還專往顧存山來的方向呸了一口,擺足了作踐人的姿态。
自打喬谷收留顧存山後,小夥子有多勤快,鄰裡們那是有目共睹。雖然不愛說話,但耐不住人家踏實,有時候還會順手幫上别人兩下,大家嘴上不說,但對顧存山,心裡那都是好态度。
現在喬大壯話一出口,鄰居張嬸是個直性情,胖乎乎的雙手一揣,伸出腳就想站出來說句公道話。她當家的卻拽住她,搖了搖頭,張嬸也隻好收回腳。
誰不知道喬大壯是隔壁村最有名的潑皮戶,沾上他萬一惹了一身騷怎麼辦?唉!怎麼說這都是姓喬的家務事,難管!
喬安就跟在顧存山身後,聽得一字不差。
他就算沒有原主記憶,從顧存山為喪禮忙前忙後的上心程度也知道,原主他爹絕對待人家好。現在還被人忌憚着分家産,足以見得喬爹疼顧存山,怕是跟疼兒子也沒什麼兩樣了。
他偷偷擡起眼觀察對方神情,見顧存山臉色發冷,眼神暗沉。
對方這個年紀,正是聽不得好賴話的時候,怕他沖動,喬安輕輕拽了拽他,踮腳嘀嘀咕咕:
“别聽他瞎說,這是我家,有我的一份就有你的一份!”
顧存山本就沒有生氣,這兩天和喬大壯明裡暗裡交鋒,早就知道對方是個什麼鬼樣,做好了心裡準備,也就懶得搭理。
讓他意外的是喬安的表現,這麼一副義憤填膺護着他的模樣可是少見,甩狠話也是軟乎乎的語氣,真就跟貓兒似的。
從前交集不多,住在一個屋檐下也沒見過幾面。
可誰不知道喬安嬌裡嬌氣,作天作地,時不時扯一身新衣裳,再買個一二兩的胭脂水粉,糊得人不人鬼不鬼,隔着柴房門扯着嗓子就在哪裡叫嚣,說等以後嫁入大戶人家之後雲雲,勢必要給他好看。
是,那時候喬谷叔憐他,對他是好了些,沒想到喬安心眼子就那麼小,于是他也有意避開,省得觸了黴頭,叫喬谷叔為難。
前兩天喬谷叔趕集搭驢車,雨天路濕,車輪打滑,翻進了溝裡,被車上那三百斤的谷子壓在底下,人沒緩過氣來,就這麼去了。
聽聞噩耗,喬安瘋一樣就竄了出去,也顧不得常挂在嘴邊的優雅步子,貴君做派,狼狽地跑幾步摔一跤,糊的渾身都是泥巴,也沒見到喬谷叔最後一面,從那以後,整個人就精神恍惚了,顧不得擦脂抹粉,素淨不少。
要說是遭此一難,性情大變,也不是沒有可能。
他不作妖,顧存山也樂得自在,全心操辦起喪禮大小事,倒是沒想到反而能嘗到被人護着的甜頭。
他舔了舔牙尖,按壓下眼底暗色,決定暫時不搭理這隻貓兒,還有更重要的事去做,便轉移開視線。
“喬小叔,”顧存山開口,眼神沉沉對上喬大壯,“您對我這個做小輩的有什麼不滿,以後再說,現在鬧哄起來,是生怕讓喬谷叔走得不安詳嗎?誤了時候,可是大事。”
村長李幹柴一開始沒表态,現在聽了也是這麼回事,擺了擺手示意喬大壯适可而止,指揮着擡棺的漢子們動起來。
喬大壯日常混不吝的,卻是怕鬼怕得要死,被他這麼一說,頓感背後涼飕飕的,又不想弱了氣勢,隻狠狠瞪了顧存山一眼,轉身就要抱盆,被人橫伸一隻手阻攔了。
他擡眼一看,又是顧存山那個孬小子!
當即吹胡子瞪眼,鼻孔都能越過眼睛去,“喲,剛才還說不能誤了時辰,現在你又在幹什麼?我告訴你,我喬老三可不是好惹的,不想讨打,就快給我滾開!”
顧存山直勾勾地看着他:“你可試試。”
喬大壯欺軟怕硬,顧存山一強橫起來,那氣勢就強,不免被壓了一頭,任由他奪過陶盆塞到了喬安懷裡。
旁邊的喬老太恨鐵不成鋼,伸手擰了他一把,眼似鷹鹫狠狠剜了一眼顧存山和喬安,那樣式,活像要把他們生吞!
喬安愣了愣,雙手抱着陶盆,鼻尖泛着紅,還帶着哭腔,端是一副小可憐樣。
這下在場的人誰不明白?這是想要喬安摔盆啊!
可自古,就沒有哥兒摔盆的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