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時他什麼都沒有了,流放路上遭人暗算,箭傷入骨,高熱不退,沒有銀錢去看郎中,隻能躺在城隍廟裡咬牙硬抗,不敢死,卻也活不起。
萬幸,他遇見了妱妱。
她生得那樣單薄瘦弱,卻用盡全身的力氣撐着他往前走,一圈又一圈,累得渾身是汗,卻又擡頭沖他笑,誇他真厲害,今日又多走了幾步。
數不清多少次,他一低頭便能看到她頭上小巧的發旋,可憐可愛至極。
其實他那時滿心的戾氣,整日壓抑着擔心自己成為廢人的恐懼,可她明明也吃過很多苦,卻總是笑盈盈地望着他,柔聲寬慰,一次次撐着他站起來。
這世上再不會有旁人能待他如此,伴他從污泥中一步步走出來,隻有他妱妱。
所以他認錯,他有愧。
但他不後悔。
既已決意入局,便理應落子無悔。
權勢前程他要,妱妱,他也要。
他本就是這般果決偏執、破釜沉舟的性子,骨子裡天生帶着幾分賭性,為達目的,不惜劍走偏峰。
若非如此,他又怎能咬着牙重新站起來,再一步一步,從九死一生的僻遠邊鎮走回上京?
但凡換個軟弱猶豫些的脾性,經曆洮州充軍的那三年,隻怕早就成了一具重重黃沙掩埋下的無名枯骨。
再等等。
等到徐家的事有了着落,等到他為她掙來鳳冠霞帔,他們會有很長的一生要過。
他的妱妱,如今雖是同他鬧了些别扭,但他有的是耐心,總能慢慢哄得她心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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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徐府。
書房裡擺着一尊鎏金奔獸博山爐,清雅的荀令十裡香從爐中溢出來,一線雲煙袅袅升騰,仿佛要燒出直上青雲的架勢。
徐崇坐在楠木書案後,聽着幕僚禀事。
“……禁中送來消息,今日三殿下不知緣何又惹得官家動了怒,甚至被怒斥為‘不知手足情誼,性冷心硬’,這話實重……屬下思量再三,能在官家口中算得上三殿下手足的,那大抵隻有謝小郡王……”
“此外還有一樁要緊事,近來收到風聲,有人在暗查兩淮一帶的鹽鐵轉運,似乎已經查到邗溝附近那群水匪的頭上,此事不得不防,畢竟……”
話到一半,書房外忽然傳來一陣吵嚷怒斥的聲響,幕僚神色一緊,立時噤了聲。
徐崇神色也顯出幾分不善,擡起眼,就見周氏面色沉怒,一陣風似的走到門上。
徐崇遞了個眼色,示意幕僚暫且退下,接着不疾不徐地看向周氏:“做甚這般着急?”
瞧見他這副隐約不耐的模樣,周氏心頭怒火蹭地又高漲了幾分,“都是你出的好主意!容娘今日本來高高興興地出了府,可回來的時候簡直就跟丢了魂似的,把自己關在屋子裡,誰都不肯見,你瞧瞧,都到這個時辰了,連暮食都還沒用過呢!”
徐崇今日煩心着旁事,倒确實不曾顧得上這廂,不由出聲問道:“出了何事?”
周氏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聽他這一問,登時擺開架勢:“我就說那姓陸的家裡養着内寵,算不得良配,你非要把我好好的女兒搭進去!如今她一顆心賠了進去,看見郎君真心疼寵旁的女子,怎會不難過?”
一邊說,她一邊恨恨地咬牙,将白日裡在金明池畔的情形一一道了出來,諸如陸谌如何寵慣甯氏,又是如何在瘋馬沖出圍場之時,直接把人護在自己身下雲雲。
慢慢聽明白了原委,徐崇反倒松下一口氣,這世間男子納妾養寵簡直是再尋常不過。
倘若陸家小郎全然不近女色,擺出一副忠貞做派,一心隻和十六娘來往,他才反倒要疑心作僞有鬼了。
沉吟片刻,徐崇不以為意地道:“叫容娘不必為個無關要緊的玩意兒吃味,改日讓她與陸三郎說一聲,要他把人遠遠送走便是。”
細一想來,這倒算是個不錯的契機,他也樂意瞧瞧那陸家小郎會作何處置。
可周氏并不答允他這法子,柳眉頓時一豎,急急道:“就沖陸三郎今日在球場上那疼護的架勢,分明是放在心尖上寵着的,就算一時送走了,往後也是個麻煩,誰知他會不會偷着當個外室養起來?
再者,萬一養出了身孕,生下個把賤種庶子來,難不成我容娘這般身份的女郎,将來還要和那起子上不得台面的東西争寵不成?怄都要怄死了!”
徐崇耐着性子,聽完周氏好一通後宅女子的瑣碎計較,這才哂道:“我還當什麼大事。”
“不過區區一個蝼蟻女子,容娘既嫌着礙眼,那我這個做父親的,尋個機會替她除了便是。”
周氏聞言微微一愣,半晌,反倒慢慢蹙起眉頭,有些猶豫起來,“我覺着不成,動辄打殺人命,這……這實是作孽。更何況……活人又如何争得過死人呢?”
徐崇一噎,擡頭不耐道:“那你要如何?”
周氏思量片刻,下定決心:“你給我點幾個得力的人手,我們後宅女子有後宅女子的交際手腕,且先試試我的法子,倘若不成,再說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