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落下,室内一霎安靜。在座女眷互相交換一個眼神,臉色都不大自然。
這說的哪裡是茶,分明是人。
平日裡貴眷們交際時陰陽怪氣慣了,也不知這鄉下來的村女能不能聽懂話中機鋒。
倘若聽不懂倒也罷了,最多被人暗中笑幾句蠢鈍,可若是聽懂了卻不會言辭婉轉,又或是挂了臉,兩下裡鬧将起來,隻怕場面上不好看。
折柔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放下茶盞,迎着顧七娘驕矜的目光,溫和地笑了笑,“小娘子說的也不無道理。隻不過常言‘茶無高低,适口為珍’。不論茶餅成色如何,在愛茶之人的眼裡,總是各有風味,無分貴賤的。”
“更何況,”她聲音輕柔,眉眼含笑,“镔鐵價賤,卻可以鑄耕犁、修戈矛,用來事農耕、禦外侮;赤金價貴,卻隻被富貴人家拿來做器皿、造钗環。若是當真論起來,也隻是各有價值,算不得‘徒有其表’罷?”
顧七娘漲紅了臉。
之前她看這鄉下女子溫柔腼腆,還以為是個好拿捏的,必能連帶着陸琬一起丢了臉,卻沒想到這女子口舌靈便,反倒是堵得她沒話好說,偏偏還笑意盈盈望着她,讓她想譏諷都找不出個由頭來。
實是讓人氣悶。
陸琬瞥她一眼,笑吟吟地接過話頭,“阿嫂說的正是,這世間茶種繁多,本就是各有滋味,倘若一味隻求價貴,反倒失了風雅本意。七娘既喜歡顧渚紫筍,等過兩日新茶上市了,我叫府裡管事多采買些。”
顧七娘咬着牙,不吱聲。
她替自己胞兄不平,一向與陸琬不和。
當年陸家出事,陸琬竟自己拿着婚書信物尋上門來,逼着他們伯府認下這門親事,真是好不知羞,就算陸家如今又得了封賞,可也隻是粗鄙武夫,不再是文臣清流,哪裡還配得上她兄長?
這可這心思不能擺到明面上,不然隻會傷了她兄長的官聲。
正說着話,廊上忽然傳來一陣腳步聲,女使過來通報,說前頭快要開宴了,請諸位貴客移步過去。
聽得消息,十一娘歡喜地笑起來,扯着顧七娘出了門,其餘女眷也陸續起身,三三兩兩地,說笑着結伴去往花廳。
室内安靜下來,陸琬拉過折柔的手,不大好意思地道:“阿嫂,七娘與我不和,方才那一出盡是沖着我來的,言辭裡暗諷的也是我,阿嫂莫往心裡去。”
折柔安撫地沖她笑笑,“放心罷,我明白的。反倒是你呢,剛生過孩子,不能憋悶着,否則落下病來就麻煩了。
我給你帶了個藥枕,裡面是我自己配伍的藥草,夜裡枕着可以凝神靜氣,記得讓女使拿出來用。女子生産不易,要多愛重自己。”
陸琬眸光亮了起來,很是感動:“多謝阿嫂想着我。”
折柔心裡暖熱,輕輕拍拍她的手,柔聲道:“你和秉言是兄妹呢,我們一家人,不說這等客套話。”
聞言,陸琬擡頭看着她,咬了咬唇,似是下定什麼決心,“說來還有一事,想請阿嫂幫我。”
折柔點點頭,示意她講。
“方才點茶的那個女使,是我特意買來,預備給顧弘簡做房裡人的。可她近來有些月事不調,我想請阿嫂幫她瞧一瞧,看能否調理,早日有孕。”
沒想到她會說這話,折柔愣了一瞬,心中頓時生出擔憂,猶豫片刻,遲疑着措辭,“顧家郎君……他待你不好麼?怎麼要往他房中送人?好好的夫妻兩個,中間無端多出一個人來,再深的情意也是要離心的。”
陸琬道:“他待我是有幾分情分,可伉俪伉俪,匹敵相當才是‘伉’,我同他門戶不相稱,一時半刻也難有嫡子,總不能指望着他對我的那點情分過一輩子罷。”
說着,她似是想到些什麼,唇邊浮起了點涼笑,“我覺着呢,人都是會變的,不過早一日還是晚一日的區别罷了。
與其等着他納妾,不如我先把人給了他,左右身契在我手裡握着,管它通房還是妾室,不耽誤我自己的好日子就成啦。”
——匹敵相當才是“伉”。
——人都是會變的,不過早一日還是晚一日的區别罷了。
聽着這些話,折柔心頭忽地一跳,隐隐泛起一縷澀意。
這話說的是陸琬,又何嘗不是她?
雖然她與陸谌結識于微末落魄,是一路相伴扶持的情分,可他們的出身終究是雲泥之别,人生前十餘載的所見所聞全然不同,若不是他意外落難,他們的人生根本不會有交集。
她和陸谌,原是不相配的。
自打入京以來,她一直想着要尋些事做,平日裡用心習練制香插花,又籌謀着開一家成藥鋪子,在她不曾發覺的内心深處,未嘗不是存了這樣的隐憂和慌張。
折柔心中微澀,對陸琬又多了幾分疼惜,點點頭答應下來,“放心,我會盡力幫她調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