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總是一臉欣喜。已站起身來,嘴裡說着,這丫頭,終于曉得回來了。
她卻依然站在原地。隻是展顔笑開來。露出歡快爽朗,純粹如孩童的驚喜雀躍,她嘻嘻笑着,抹着臉上的雨水喊一聲阿哥。這一聲叫,就那種開心,是讓在場的大家都開心的那種開心。那種驚喜,仿佛她的快樂已經開出金燦燦的花,要從她的身體裡大大的爆炸出來,炫大家一臉。但就是差了一步,使她遲遲沒有雀躍而起,始終駐足不前,很如同近鄉情怯一般。
她的身體往前探。腳卻邁不動。
阿媽笑罵着,你這個淘氣丫頭。大雨天外頭野一天不知道回來。
阿媽手裡拿了毛巾,站在雨檐下,看着她還站在雨裡,一臉傻笑:咦這裡坐着不是你念叨的好哥哥麼,這回怎麼不動換了。
她眨着眼睛。她的眼裡是幹淨簡單的屋子,她親近可愛的家人,日夜相守的阿媽,許久未歸的阿哥,和……未來阿嫂?想來是的。
她背在身後的手,握着的拳,緊了緊。雨水在她的拳頭裡彙聚,又流下。她的拳頭裡握着一根誰也看不見的繩子。連雨水都描摹不出它的形迹。一路她緊緊将繩子牽在手裡,帶着阿爸一起穿過寂靜無人陰暗的街巷,回家來。
此刻,阿爸就在她身邊,也靜靜的與她一起,看着她所看到的一切。他們瞧不見。瞧不見阿爸幻成的大魚。在虛空中。她的拳頭又緊了緊。他倆都知道。他們什麼都不瞧不見。
她看着他們,又看着開心又焦急的阿媽。還是立在那裡。
應聲說好的呀。
阿媽見她不動,不知在打什麼主意,歎口氣,轉回半個身換個人抱怨,死丫頭天天盼你回來。你也是,部隊裡再怎麼着也總得有個長假短假的,就不知道回來?
阿哥随口應是是是,眼裡還依然看着雨裡擰脾氣的她,笑。
阿媽又歎一口氣。跺腳說,還站雨裡傻樂,你這一臉水能擦幹的麼,這不傻了麼,快進來。
阿媽仿佛馬上是要沖出來揍她一頓了。她想。
雨裡也有人跑來,想來先是看到了她,小洛小洛,快!快!後山去瞧你阿爸。阿姐阿姐快快大哥出事了後山後山快去……
阿媽還在做反應。阿哥已經往外沖。“阿嫂”随着阿哥站起來,最後走去阿媽身邊。三叔給阿哥指了方向,便跑過來站到阿媽跟前同阿媽說話。
雨比先前下得更大。慌亂接連而起。
她一直握成拳的手,不再藏在身後。她看着隻有她和阿爸能瞧見的那根繩子。唯一還連通她和他的這根繩子。她微微仰起頭,看着大魚瞧着自己的眼睛,看着大魚的嘴在空中無聲開阖,看着魚身輕輕擺動。靜默片刻,她卻覺得雨和大地都随着自己無限下墜。她攤開成掌。阿爸瞧着她,輕輕搖着魚尾往上升空而去。漸漸變小,隐進煙雨雲霧裡去。再不見。
那日。她見過深淵。她又見着阿爸在她面前化成一條大魚。他們又一起走在幕色大雨下的石巷裡,她用一根繩牽着浮遊在空中的那條大魚。
……她見過深淵。無邊無聲的幽黑裡。有個相同的模樣。有另一個的她,在那個世界,經曆生命的流逝。有過一場生死。她感受到了,并結束着這一切。
如同身體被擊穿粉碎。她感覺有生命流逝的力量。她感覺有生命注入的力量。她感覺除此之外力量的交彙守恒。一如浪潮般兇惡,又逐漸消散,逝去,進入平靜。她感覺到從此永生的平和。她感覺生死權利的力量。又感覺到無邊空洞和冰川的寒冷。
那日。她才在大雨中見過自她腳下綻開的無比巨大無比黑暗深邃的深淵。如親曆重生般嘗試過一個女孩的一生。做夢一般。那片黑暗,絕望又惡毒。轉眼,她便又見到一直生長的家中,在融洽溫柔的氣氛中的家人們,等着外出的阿爸和她回家。而阿爸陪着她,便站在那庭院中間。
可不是。聽見響動,轉頭來瞧向他倆的家人們。
那裡有阿哥回來了。
他看她的眼神依然溫柔而充滿期盼。輕撫在她身上。她一向,就是為哥哥們所疼愛。
方才,阿哥回頭看站在門外雨中的他倆的那一眼。依然帶着明亮深厚的溫柔,他天然就能對她織出一張巨大的網。大網便可替她撐起一個世界。她一向就從他的眼裡看到他所看到他的洛洛。
她從來仰着頭。看着他微笑低頭時,他眼裡所看着的那個自己。
她因此,永遠會是開心爛漫的小姑娘。她用手抹開臉上的濕發和雨水。當臉不在手掌的陰影下時。她歎息一聲。露出的美好笑容天真爛漫。眉眼彎出一條小橋。
如她和阿爸相約的。她會是他們眼中最天真無慮的姑娘。這是連連綿的大雨都不容打擾的确實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