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座荒城。幾無人至。貨物們更聽話安心。他們的值守隻是例行公事。卻不想一牆之隔就有如落入陷阱的她,試圖躲過他們的追蹤。
那時。便有人從身後突然拽了她一把。将她帶出了那片危險之地。
在那片黃塵飛揚的大道上。那個道士看着她。打量她。
問她為何會在那裡。他看着她在縱橫的樓道和走廊上奮力狂奔,如同正在被無形之物追趕捕殺。又看着她莽撞的闖入那片禁地,仿佛對那裡的情況和危險一無所知。
她說她見到一處舊宅滿地滿牆潮濕入布滿苔藓青荇的地方。有一頭綠色巨獸追逐她。從地底追到樓上。
他說原來如此。他告訴她,那裡的婦人都不再是尋常意義的人。她們被囚禁在那裡。用她們的生命在養育一種生命之力。就像她見到的綠色的草,在空中飄動,如水波下搖擺的青荇。它們代表着某種力量,它們連接着這種力量的根源。得找到它們呐。
他讓她離開這裡。他說他要回去毀掉那一切。
她瞪着他。他掏出他的手機借給她。
她是在長樂街求過生的人。她也接受過國家系統的教育。那一天的遭遇,平生未見。他跟她自我介紹,貧道藍亭。他說,那些就是他平時的工作。世上很多事,有可能是你畢生不得見的。但它就是跟你本身的存在一樣,也合理正當的存在着呢。
他眯着眼睛看着她。
在唐執來接她。他去毀掉有害的東西。分别之前。在廣袤荒涼無人煙的夕陽下,他跟她講了一個故事。
他最後在她耳邊輕輕問她。你可認得千雪。
唐執從風沙裡向她跑來。抱住她問她沒事吧?有沒有受傷?怎麼回事?怎麼突然消失不見蹤影了?……臉上都是灰,搞得那麼狼狽。
她看着他。他的聲音仿佛隔着遠山傳來。依稀可辯,卻恍若隔世。
也就是在那一年校門外那棵百年榉樹下。
有一個人。已經枯坐兩年。無論刮風下雨,炎熱潮濕。他都生活在那棵大樹下。别人不知道,以為是流浪的乞兒。澤随的人知道是文學系的學生。無論前輩後生都不騷擾他,驅趕他,那是澤随默認的規矩。有人會去勸他,以情動人。會去與他思辨,以理服人,有失戀的人,跟他坐一處,請他喝酒。黃口小兒淘氣欺負他,遇到這種場面的校友子弟,不管是小孩大人非抓住先揍一頓不可,可不管後果。畢竟路過時,對那個多數時間無日無夜總是盤腿席地而坐,面如老僧的人,不是關懷一聲學弟老友,就是喊一聲同學,或者尊呼學長。大家由着他繼續坐下去,或者他思路打開了,想通了,靈台清明了,自己站起來,離開那裡。總歸再過段時日。就到他堅持的第三個年頭了。
就是那個人,在他們從宿眠回來的那一天。他們說,在大榉樹下,清晨晨霧正濃的時候,他身上的火苗已經将熄。第一個發現的人,都無需費力滅火。隻看到一個烏黑盤坐的人形,肢肝扭曲。在濃霧裡,滋滋冒着煙。
他們說,他是自己在夜裡無人時往身上點的火。
他們看到時。大樹下圍滿了人。那張曾經消瘦卻悲憫平靜的臉,那時卻猙獰的扭曲着,原來是眼窩的地方,黑洞洞的如深淵,像她伸過來。
她和唐執遠遠的停留在那裡。停留在人群之外。隔着混亂。與大樹下那個無法從思辨裡自救的人,遙遙的相互對望。天底間,就剩他們兩個。看進彼此的生命歸途裡去。
出發的前一日夜晚。唐執還與他抽過一支煙。她坐在旁邊的石凳上,聽他們抽煙時發出的聲音。她那時覺得,即便一開始他在這棵樹下坐下是為了表達不滿,以此抗争。那麼現在他是在思辨中尋一個正論。她覺得他還會坐下去,再坐個第四年。或者哪一天頓悟了,突然出現在講台上,跟他們分享他的心得體會。
然而。如今。一把火,他将自己的一切付諸飛灰。
她轉頭看唐執。他皺起了眉頭。
那是她最近看着唐執的最後一次。
她看着大樹下裡裡面面圍滿一大群人。有毛色漆黑的鳥從樹裡飛出去,發出艱澀乖張的叫聲,很叫人厭惡。
她看着灰蒙蒙的天。想起南山宿眠。她一着心裡想着南山宿眠。她怎麼能不信那道士的話呢!如果不信,她總要證明。她曾經離開長樂,是為找尋母親下落的!可一切,與唐執有什麼關系呢!
她曾經寫過這麼一個女孩。在她與她的舊識再見的時候。她在情節中,說她踩着拖鞋上樓。
他穿綢質暗紋碎花襯衫,配上馬甲,小西褲。四個搬運工搬兩幅畫一起下樓。
畫從他們中間過去。
她側身從他們身邊讓幾步,跳下台階,推開虛掩的門進去。阿爽,滿床的價簽需要我幫忙剪嘛?手酸不酸?大小合身嗎?需不需要我仗義相助。
她一邊大聲吵嚷着一邊關上門。樓道拐角的時候他無意轉頭看一眼她鑽進去的那扇門。
她站在門背後雙手握成拳無法控制的顫抖。她與他分别十年,從未想還能再見到他。而且是這裡,是這個時候。
她才回國。這一樓住的是她打小的死黨。死黨告訴她樓上是畫家。今天男朋友來幫她搬家。
她是這樣寫那個時候的天氣與環境:
初春橋邊賣香花豆莢。柳樹上的葉子已長滿。在嬌陽的微風裡搖擺,搖出綠蔭,濃濃稠稠,紅白簽上寫着命程運勢,樹陰裡這一排測字算命,這個時候幾乎沒有空閑的時候,抽着煙叫你寫一個字。另一邊剛閑下,白色眼珠朝着江面鼻翼閃動。風吹過來裹夾這一帶生命的力量。擁擠喧器裡捉住又一個報上的生辰八字。
她嗒嗒跑下樓出去。第一陣風吹來的太陽光裡有春草的顔色。她所處的就是那樣的時刻。
她趴趴跑出去。身邊賣香花賣豆莢。在算命的流水攤邊,看到他背靠着河壩抽煙。陽光明媚。在來往的人流中等着人。視線隔着吹散的煙氣,越過這個城眺過青城山望着臨界城的方向。手裡拿着什麼剛才在看。
他突然擡頭。
她一愣。一向的軟弱讓她忘記追下來去的初衷本意。她昂起她的小腦袋,像隻驕傲的小雞。眼高于頂,繼續往前跑。她心裡知道,自己再跑幾步,她就會消失在拐角。将會完全消失在他視線範圍外。将會完全與他無關。雖然她穿着運動棉褲小棉衫,還有點縮水,衣袖挽到手肘上,因為跑動一隻褲腿垂下來。她懊喪的想着,她好想與他存在關聯。她好像大家都在對方的眼中,被彼此看到。
但她依然腳步不停。
她已經落後他們十幾年。怎麼還會相信他們曾經一起,在一個世界呆過。
如今兩個世界的人。已經全不一樣。她往後退,他已遠遠往前走。剛才她跑過去,他在橋邊等他的人。他們已在各自的世界,成了兩個世界的人。
就是這樣。
有個人在那時那地,有從旁邊跑過去的關系。
她垂下頭又揚起。再繼續左轉兩次,她可以回到家。她将回到家裡去。她沒有回頭。從此再無前程舊事。
風從臨界城吹來。吹來臨界城生活的幻像。他靠在那裡。看着她迅速的跑下樓,路過他眼前的馬路,又迅速的跑過去,消失在拐角。他冷眼看着。直到她消失在一輛開過來的淩志車邊。他最終點了含在嘴裡的那支煙,收回視線。
任由春風撫面,柳絮如雪。
他一個人站在樓下。春色無邊。
他曾經想娶她。
那時他還年少。卻覺得這輩子就隻娶這姑娘。二逼兮兮的。同時卻也,懦弱自私。
她這個人。寫二流的故事,三流的人物。把她的一個自己摻雜着幻想,揉在一起寫進故事裡去,完全是美化僞飾。
真正的她在暖春柳絮翩跹時節,春風拂面。她站在因為春回大地而顯得喜洋洋的人們中,像不合時宜的存在。哪像那個天真燦爛的可愛小女孩。
她是個穿黑衣褲的人。漆黑的眼眸裡,流的是冷血無望的鐵石心腸。在将要遇上之前。她已經坐進車子裡去。轉身離開。坐在車子裡的人與車外之人,一窗之隔,從此再無相見日。
隻有她自己對自己說,她再也見不到她所喜歡的人了。她原應該早就知道。
她再不見他。徒然去感受他當她如陌路的冷漠神情。若非如此,就更該怕他對她無比寬容,即便這是億萬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也更不是她本意所欲見到的。
她這是絕路中的絕路。無法再絕。
他們注定此生不必相見。
正如那時候他們說。她本不應該再出現。她曾不以為然。但多年後,她又知道他們才是對的。
與一個人,終于能走到這樣冰冷的兩條陌路上。
确實,一切原不必要。不如不見的好。
從此以後。一如亞綏再見。成了陌路。再無關系。各自成活。
隻是。那天,确實春風正好嬌,陽光如灑金,枊絮是鵝黃。春光明媚,人心如春芽破土,帶着生命舒展的喜悅,春風輕撫,柳絮在空中翻飛。喧華如鬧市。隻她一人,沐浴在萬物複蘇的春意裡,依然裹着宿命的外衣,落敗如狗,心冷似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