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時節的客運汽車站,侯車站裡的人熙來攘往,躁動又興奮。與外面的天氣不一樣。
她戴着一頂粉色可愛的毛線帽子。毛絨絨的。毛絨絨的羽絨衣圍領。依稀露出幾捋她翹起來的黑色頭發。
她毛絨絨的,在候車大廳裡逮到一個座位坐着,靜默的縮成一團。幾乎看不見她的臉。她兩天兩一夜隻睡了兩個小時。吃了一袋面包片,喝了無數杯咖啡。
清晨天還未亮時,她站在宿舍樓下,透過路燈光下從空中漫悠悠飄下的雪花,仰着臉,看着漆黑混沌的天空。顯得無望又無語。許久才出歎一口氣。往雪地裡踩下第一步。
并不太欣喜。她真的太累了。腳步都顯得疲憊,沉重的走入雪中,走出寑樓下白茫茫一片中的第一串腳印。
她現在還是覺得冷,怎麼着都冷,沒有胃口。感覺衣服和肌膚之間透着巨大的空隙,漏着風。侯車廳巨大的落地窗前。雖然上面沾滿了霧,但外面鋪天蓋地的雪光,射進來,還是映得她眼睛骨頭痛。她且覺得困。又無法打瞌睡。滿腦子的神經依然無比亢奮,思緒卻又已很混雜。
外面的雪光折射進來,刺骨的大亮。這個大廳的嘈雜又讓她頭暈神眩。咖啡因攝入太多,連兩手都因為身體裡的一下又一下的心跳而跟着抖動。她的整張臉埋在圍巾裡,又深深的、無奈的吸一口氣。
大雪封閉了好多路段。也還好沒有影響到她前往臨市的路線。又是年關回鄉高峰。動車票都買不到。難免在趕去的路上,所耗費的時間會比平常變長一些。
她一心隻有些迫切的想要躺到床上去。她懷念躺平。又讓自己盡量保持住,不去想像那種安逸。那種筋骨的猛然松散。她一個人像個苦行僧,在大巴車上,也是扭着臉,隻朝着窗外,便不太動。除了吃掉最後塑料袋裡最後一口面包,出門後她滴水未進。沒有胃口。很沒有行動的力量。像每一個獨行的乘客。不是安靜打個盹兒,就是在黑色的行程中,沉默地盯着窗外。不時會有一道燈光掃向車裡他們的臉。
隻有後排幾個小姑娘。還在叽叽喳喳。聊雪。聊假期。聊偶像。最後也安靜下去。自己玩自己的手機。散發着一團幽幽的熒光。
而她依然冷酷的姿态,在想念床。她全身酸痛。她緊抿雙唇。嘴巴裡泛着苦味。她靜靜的打開瓶蓋,抿一點點水。
閉上眼睛也無睡意。眼皮幹澀。眼球不可控制的轉動。她這會兒是不可控,沒有精神的行屍。
車窗也起了霧。她用手指拔開。黑色的天幕裡,因為雪光的緣故,還能看到遠山的輪廓,能看到路邊種着苗木的基地裡,落葉後,漆黑錯落、遒勁有力的樹影輪廓。
她嘗試不錯過沒一枝從她眼前滑過的花木剪影。她在緊緊抓着趕論文時的那份堅持不松懈。每進一步就是在面向最後勝利。客車駛進車站。整個車廂仿佛每個人都噓的松了一口氣。氣氛突然變得活躍。
已經很遲了。下車點都臨時一選,停靠在外邊。已無亮光,又冷清。不像平素的隆重。
都是趕路的乘客。本來就不在乎這些。
都下車回家,不打算為什麼停留分神。她也随着人流走出出口。看到路燈下的身影。腳邊停着亮着車燈的汽車。穿着黑色修身大衣。羊絨料子的面上,浮着水汽,在路燈上散發出一層薄薄的水光。側身站在垃圾筒旁邊,手裡夾着煙,燈光映照,手指修長,雪白發光。往垃圾筒裡抖落煙灰。
正像他們這批人看過來。
她坐在車裡。伸手把背包放到後座。他也開門進來。帶進來一股冷氣。
她脫下手套,摘下帽子。露出學生氣的臉,和一頭短發。
他說怎麼把頭發剪了。
她說不好?
他說都可以。
他看着她随手抓了幾把頭發。
原來一頭長發,溫順又甜美。剪了短發,配着粉嫩的臉型,又顯出些嬌俏。哪像可以做大學生的小老師的人。不了解她的人。很難相信,有些是連教授,導師都要向她來請教的。
他問她,冷嗎?
他把暖氣又調高一點。
她說,還好。
她的聲音沒有力量。很癟。
他側頭凝視了她一會兒。探過身。給她系上安全帶。
她驚了一下。把手放在胸前。這樣一點小驚動。她一時間覺得心口抽動,有些靈魂要出竅。如要被吹到雲端去。不太能落地。她抿着雙唇。深吸一口氣。
他瞥了她一眼。沒有說什麼。
直到車子彙入糟糕的天氣裡緩慢的車流中,在糟糕的路況裡,走走停停。緩緩慢慢。氣氛也平靜、平靜。
他問,吃過東西嗎?
她說,沒。
車裡放巴赫的組曲。車裡散着幽幽的藍色燈影。她關掉音樂。往椅子裡靠。外面雨雪的聲音,汽車發動的聲音,水花濺起的聲音,都被悶悶得隔在外邊。
他說,你要先睡一會兒嗎?
她歎息着說,睡不着吧。
她好像就沒有了力氣。側過臉去隻看着窗外。他們就不再說話。
他們所到之處。是蘇河邊一幢近百年房齡的老房子。上個世紀是洋行商務樓。幾十年前舊城改造。拆舊建新。周邊建了新的商業街,打造現代化的生活區。隻沿蘇河邊一條建築沒有拆成功。隻是略加修飾。多為土著遺族占居生活。到現在,這一片已經是這個城市發展很成熟的一個小區。有深厚的生活氣息。多年前,他在五樓買下一個樓層,打通後,做成五百平的兩室兩廳。裝着新風系統,地暖中央空調。無論窗簾後邊的落地窗外,雪落得多大,多麼泥濘潮濕。裡面終日恒溫恒濕。
她可太困了。無法思考。她要睡覺。她往衣帽間走,換上睡衣,又去衛生間洗手洗臉洗腳。如同沒有感情的機器。走着流程。
他像老道的管家。幹脆利落。冷靜淡定。跟在後邊。關上門。脫下處套,摘掉圍巾領帶。挽起襯衣袖口。徑直走進廚房。穿着柔軟的棉質拖鞋底的腳步輕巧無聲。冰箱裡有他上次包好的小馄饨。細小的肉粒,簿皮一裹,軟滑鮮而淡,是南方人的口味。打開火爐,熱水小滾。幾分鐘能煮好。再撒幾粒切好冷凍起來的蔥花一點鹽。她喜歡吃。
他知道她胃裡空空。但他煮粥是不可能煮粥的。不現實。他沒有這種時間。同樣,她吃飯的習慣向來不好。他歎口氣。大概一個人慣了。前無憂愁後無顧慮。無法無天肆無忌憚。
他端着馄饨出來的時候。她果然已睡得人事不醒。攤手攤腳,像是粘上去的樣子。讓他不得不相信她真的很舒服。
他把碗放下。在床邊坐一會兒。垂頭看着她。
家裡靜悄悄暖融融。
早上醒來。她縮在他的懷裡。他慢不經心的親親她。打算讓她繼續睡覺。卻突然又有些異樣。與他的理智清醒相違背。從心底裡突然開始暖出來,一層層蕩開來,蕩得他有些癢。棉質睡衣滑軟,感覺到手掌下的身體軟軟的小小的。還是分開太久了。他突然還是做了個決定。他抱着她翻了個身。她一驚,睜眼看着她身上的人。那個人眼神溫柔又充滿活力。她睡眼矇眬還分不清來意。聽到他喊她一聲善生。她應啊?他把臉貼上來。臉上的糊楂讓她忍不住咯咯笑,想掙紮又沒有力氣。
她沒想到昨晚能被他搖醒。她那時大概醒了又沒全醒。眯眯瞪瞪坐在床邊,被他強逼着吃下一碗馄饨。她還記得一口湯貫穿整個身體時的溫暖,一隻小馄饨從嘴巴流進胃裡時的軟滑,鮮香。要不是那一碗填了肚子。她估計沒有這樣的力氣。她估計會因為血糖太低,爬不起床,眼前一黑昏過去。她一直睡到下午三點。腰酸背痛。不曉得是因為哪個原因。
太陽暖融融的照進來。她一邊翻些零食點心吃,一邊整理行李,一邊發信息給他。
外面的世界正在化雪。看着濕嗒嗒又晶瑩剔透的樣子,閃閃發着光。陽光射進來。已散去玻璃上大半的水霧。能看到河面上如鑽石般的光彩,光是這樣,就有一種很熱鬧的感覺。
她坐在地闆上,吃巧克力喝熱牛奶。跟紀淑雅聊天。
紀淑雅也同樣才起床。隻是她是昨天喝酒到天亮,起來後繼續約下場酒的境況。
紀淑雅問,他在上班?你不是過兩天又要走了!他怎麼也該請假陪你啊。
她說,換你你來陪我嗎?
她說,換我時時刻刻陪着你啊。
她說,那你來吧。
她說,不你并不需要我。
她說,我需要你,你不知道。
她說,那你回來過年吧。奶奶叫我喊你。
她強調,我過兩天去藤棠!在那裡過年!
……
紀淑雅躺回床上,等你忙完項目回來。我們去極北。看極光。我已經計劃好了。半個月。我們在雪地裡煮火鍋喝酒。泡溫泉。上次的兩個金發弟弟正好放假。這下就有了劈柴挖雪的人……
紀淑雅說,咦,韓嘉初給我發了信息。……!……他發信息來質問我為什麼不照顧好你。你吃不吃飯還得我管嗎?特麼我跟你住一起嗎?我生活在大洋的另一邊!他怎麼不雇我做你的保姆。
他這是在拿我出氣嗎?紀淑雅說。
她嘿嘿笑,我們說好了待會去吃火鍋。你來,我們罵他。
好,我去換身衣服。紀淑雅打着哈欠,坐在幾百公裡外的的餐桌邊喝粥。
她這一天隻剩了補覺。閑閑散散的,恢複點神氣。
晚飯她決定下去吃火鍋。離他公司不遠。
她先過去,等他下班。喝着奶茶刷劇排隊,研究菜單。
他到時,她已經點過單。他掃了一眼,又加了幾樣蔬菜。
她說,淑雅同我告狀了。
他眼皮不擡。很是怪怪的說,她說過你歸她管。她把你管得很好啊。
她一噗嗤心說可不是。
他冷笑說,她就這點本事。她的管理權得收回來了。
她說啊。也沒理。涮過的毛肚在香油裡過一下,放進嘴裡還是有些燙。
他把鴨腸燙了放在她碟子裡,跟她說,你去藤棠,倒不怕你冷,隻是還得買些吃的用的,明天我會抽時間,陪你收拾。你想一想,你想要些什麼。
她說,藤棠溫暖如春。師兄們說,他們已在那邊唱喝玩樂,樂不思蜀。
她在校的資曆比她的師兄們高。但在曆史考古這塊,她比他們入門遲。因此合作時他們不介意她這個小師妹,平時也分外照顧她。比如平素聚餐,他們從不遷就她原來的斯文優雅,他們親身示範,教她如何在餐桌上“如狼似虎”,比如吃火鍋。
她接着說,明天倒是得去給他們買些穿的吃的。
年關的節日氣氛如此濃郁熱烈。仿佛這雨雪天也是來湊熱鬧,活活潑潑,不顯得有多叫人讨厭。他們忙完這一段。難得新項目還沒開始。就在這種濕嗒嗒的日子,不知因為誰的一句話,便興起聚在一起吃頓火鍋,聚個餐。
吃完出來。眼尖的人便看到盛世的那位合夥人,也還在這座商城裡。正乘着扶梯下來。
看着也是正吃完飯。手臂裡挂着兩件長外套。一黑一白。他自己穿着羊絨衫,西褲筆挺,頭微微垂着,肩頭往下放,人看去,挺拔自信的身形裡,多了許多居家的人情味。他放松的散發着這份怡然的柔情。與站在旁邊的小姑娘說話。那個學生模樣的姑娘,悠閑的斜靠在電梯扶手上,一邊吃甜筒,一邊聽。不時應幾句。
他們兩個人正在說她剛才忘在店裡又回去拿的那頂帽子。粉紅色,毛絨絨的。
他問她是不是剛買的。
她說不是是借的室友阿染的帽子。
他說挺合适的。
她說你喜歡這種熱鬧的顔色嗎?
他想一想說,很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