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這裡,時安忍不住戳戳他的額頭。
時绮的眼睛和時安長得最像,都是微微上挑的眼型、眼珠圓潤而明亮。
雙眼漸漸适應黑暗,意識到時安一直在看他,時绮猶豫片刻,慢慢靠近時安。
時安笑了笑,伸手将他抱進懷裡。
當年查出腺體退化症,時绮還是比他矮一大截的少年,現在卻和他差不多高。
“睡吧,小绮。”
“你想順其自然,我們就再等一等。”
想到入睡後有可能再次恢複記憶,時绮心懷期待,在時安懷裡漸漸閉上眼。
如同應和他的期望,睡着後沒多久,時绮眼前浮現出積蓄黑雲的天空。
他對墜入記憶的夢境愈發娴熟,很快便意識到自己又一次回到六年前的夏天。
從他們家租住的房子進入山裡有觀光巴士,他在夢中一路注視窗外的景色,即使天色暗沉,心情也十分輕快。
他的手機在這時忽然響起。
“我剛才敲門一直沒人答應,才發現你不在家,我問宥甯,她還以為你在房間裡。”電話那頭,更為年輕的時安匆匆道,“你去哪兒了?一會兒要下雷陣雨。”
時绮沒想到時安和姜禮提前回家:“我去見朋友。”
時安驚訝地問:“你有朋友在祁江?以前怎麼沒聽你提過。”
傅思越他們一家倒是在祁江度假,一直很想見時绮,但時绮壓根懶得搭理對方,隻在家庭聚會時見過一面。
“以後再跟您說。”
想着他大概在祁江認識了新朋友,盡管不太放心,時安還是道:“那你多久回家?”
時绮出門前看過天氣預報,今晚有雷陣雨。
商随不喜歡雷雨天,原本想着時安和姜禮不在,姜宥甯那邊可以讓她幫忙打個掩護,他偷偷跑出去陪商随過夜,現在看來隻能老老實實回去。
時绮有些失落,為了不讓時安擔心,報了個對方能接受的時間:“晚飯的時候。”
時安果然放下心來:“玩開心,小绮。”
“不要淋雨,早點回家。”
天氣變化比預想中還快,時绮從車站下來,遠處傳來一道沉悶的雷鳴,暴雨近在咫尺。
他加快腳步,一路步入繁花盛開的小徑。
明明是下午,天色卻陰沉如同夜晚。
時绮看見少年時的自己輕車熟路穿過無盡夏花海,在雨水落下時翻上窗台。
和往日不同,商随并沒在窗台畫畫。
Alpha坐在床上,似乎因為這場突如其來的暴雨心情沉悶,安靜注視窗外的景色。
這副畫面令時绮感到一陣心悸,就像看見一株美麗卻灰敗的植物。
一看見他,商随的眼睛眨了一下,眼珠慢慢轉動,仿佛枯木逢春,原本毫無波瀾的神情逐漸變得生動。
商随下了床,一步步向他靠近。
自從在千燈節坦白,時绮知道他是來度假的大少爺,房子裡的看守都是家裡安排的保镖。時绮找他不用再躲躲藏藏,可以從正門光明正大進來。
但翻窗一個多月已經成了習慣,加上偶爾他忽然出現,商随會露出驚訝的表情,時绮覺得好玩兒,從沒走過正門。
“你在等我嗎?”意識到商随一直看向窗外,很可能是在等自己,“你怎麼不給我發消息?”
不等商随回答,時绮說:“但我今天沒法過夜,我家裡人提前回來——”
突如其來的狂風從高處席卷而下,原本牢固的畫架顫顫巍巍,在一聲不堪重負的斷裂聲後直直砸向時绮!
關鍵時刻,商随先一步替他擋住畫架,另一隻手将時绮拉入室内。
沉重的胡桃木畫架被重重一推,從二樓摔了下去,在花園中砸出一聲悶響。
時绮下意識回頭看。
“不用管。”
商随說了第一句話。
時绮這才注意到他眼尾泛着紅暈,神情迷離,似乎不太清醒。
“你的手……”
剛才推開畫架,商随的手臂被劃出一道鮮血淋漓的傷口,皮肉外翻,卻像沒事人一樣從旁取過幹淨的浴巾。
柔軟的棉質物帶着幹燥的草木香,時绮被包裹其中,他順勢甩了甩腦袋,想把頭上濕漉漉的雨水甩下去。
這個孩子氣的小動作令商随的目光停頓。他仿佛感覺不到疼痛,輕柔而細緻地替時绮擦頭發。
時绮擔心他的傷口,情不自禁看向他受傷的手臂,很快嗅到血液中甜蜜的信息素氣味。
商随說他近期可能分化,才能聞到信息素,Beta對信息素不敏感,他要麼分化成Alpha、要麼分化成Omega。
往日淡淡的蜂蜜味變得馥郁香甜,整座房間好似浸泡在蜜罐裡,無形的壓迫感令人不知不覺放緩呼吸。
這樣高濃度的信息素,顯然不是一道傷口能造成的。
時绮終于察覺到異樣:“你在易感期嗎?”
商随沒有回答,而是停下動作。時绮對上他沉沉的視線,心頭倏忽一跳。
Alpha伸出雙臂,隔着浴巾擁抱他:
“我以為你不會來。”
他的易感期一向不規律,五月初才熬過一次,本以為再怎麼也要等到下半年,這一次卻仿佛受刺激般提前來臨。
在失去意識前,手機被扔進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
不讓他在易感期聯系時绮,大概已經是清醒狀态下能做到的極限。
空氣中漂浮着雷雨來臨前特有的味道,即使神志不清,悶熱潮濕的天氣也令商随條件反射心生厭煩。
猜測時绮今天大概率不會出現,他百無聊賴望向窗台,想象那裡坐着貓一樣的少年,正擡眸和他對視。
他兀自沉浸在幻想中,直到天色暗下,窗外忽然傳來熟悉的動靜。
“因為今天要下雷雨,你特意來看我嗎?”
不知道是因為耳畔略顯沙啞的聲音、還是落在頸側的呼吸,時绮的身體微微顫抖,不成調子地答應一聲。
“好貼心,”和平日略顯冷淡的模樣不同,商随臉上帶着笑,聲音分外柔和,“你對我真好。”
像沒發現他的緊張,商随反而貼上來,輕輕嗅他的味道。
沒有讨厭的雨水,也沒有信息素,而是幹淨的、獨屬于時绮的氣息。
齒尖蠢蠢欲動,迫不及待想在上面啃咬,留下自己的記号。
時绮茫然地看向他。
商随要幹什麼?
Alpha低下頭,湊近他光潔的脖頸——
時绮下意識往後退,商随卻收攏手臂,先前替他拂去雨水的雙臂在這一刻仿若囚籠。
強大的壓迫感令人無法動彈,面前的Alpha終于撕下溫柔的僞裝,暴露出陰暗偏執的内裡。
商随是想咬他的脖子嗎?
但是他都沒分化,腺體裡沒有信息素,咬了也沒用啊。
冰涼的發絲摩擦過脖頸,一陣劇痛倏忽傳來。
想着姜宥甯易感期抱着他痛哭流涕,商随現在大概也很難受,時绮悶哼一聲。
如果換一個人,他一定會毫不猶豫推開對方,再狠狠踹一腳。
一想到是商随……
時绮的手指緊握成拳,心說咬就咬吧,忍一忍就好。
可他很快意識到不對。
商随根本沒碰到他,後頸處的疼痛卻愈演愈烈。
灼燒般的痛苦令時绮的大腦空白片秒,連破門而入的動靜都變得模糊不清,保镖急匆匆的聲音仿佛隔着一層毛玻璃:
“您還好嗎?我們看見畫架掉下去了!”
Alpha仿佛被入侵領地的獸類,先前面對時绮萬分柔和的神情驟然轉變。
商随低低啊了一聲:“好吵。”
他的信息素再也不受控制,鋪天蓋地砸向沖進來的保镖!
往日他進入易感期不會刻意壓制信息素,這次卻像為等待什麼,最大限度隐藏起将自己的異常。
毫無防備之下,最年輕的保镖雙膝發顫,猛地跪在地上。
Alpha能壓制其他性别,為避免受信息素影響,虞晚派來的保镖都是Beta,照理說來,他們能感覺到的信息素微乎其微,卻依舊被壓得擡不起頭。
商随嫌他們礙事,冷聲命令:“滾出去!”
幾名保镖不受控制,仿佛牽線木偶一般機械後退。
年輕保镖頭一次直面他失控的場景,眼裡不由得流露出恐懼。
被精神操控的感受令人遍體生寒,因為被打擾,商随操控他們格外粗暴,大腦像是生生刻下淩駕于個人意志之上的指令。
怎麼會有這樣不合常理的存在?
簡直就是怪物。
被他擁抱的人卻在這時顫抖着抓住他的手腕,聲音模糊地說:“商随,我好痛……”
原本處于失控狀态的Alpha神情一滞,聞言低下頭。
詭異的控制力毫無預兆消散,肢體重新獲得活動的權利。最有經驗的保镖隊長抓緊機會,立即沖了過來。
上樓前他為以防萬一随手帶上麻醉劑,沒想到竟是能派上用場。
他眼疾手快将麻醉劑紮進商随的後頸,本以為會被攻擊、甚至做好受傷的準備,商随卻從頭到尾一動不動。
他遲來地意識到,商随的注意力全在懷裡的少年身上。
“你怎麼了,哪裡痛……?”
迅速起效的麻醉劑令商随頭暈目眩,他來不及問清楚。
昏迷前看見的最後一個畫面,是時绮用手捂住後頸,面容因疼痛而微微扭曲。
見商随陷入昏迷,保镖看向面色愕然的時绮。
他們完全聽從商随指令,除了一點:不能讓任何人察覺到商随的異樣。
即使是這個和商随關系特殊的小朋友。
“抱歉,請您盡快離開。”
“他怎麼了?”時绮額頭冒出冷汗,還是執着道,“你們為什麼這樣做?是因為他易感期嗎?”
伴随年齡增長,商随的易感期逐漸趨于穩定,今天卻一反常态爆發,甚至表現出強烈的攻擊性。
一旦商随失控,後果不堪設想。
特易期和精神操控都是秘密,趁時绮一知半解,保镖避重就輕重複:“您留在這裡會繼續刺激他,請您盡快離開。”
窗外雷雨大作,保镖邊說邊為時绮聯系司機。
見時绮一直捂着脖子,浴巾上沾有血迹,他皺起眉:“您受傷了?需要送您去醫院嗎?”
腺體傳來一陣又一陣難耐的疼痛,仿佛被千萬隻螞蟻啃咬,時绮強打起精神:“不、不用,送我回家就好。”
“不是我的血,是他的。”時绮離開前提醒,“你們記得給他的手臂上藥。”
在場其他人忙着處理商随的情況,簡單的麻醉劑隻能在短時間起作用,如果商随再次醒來,不知會作何反應。
他們必須通知虞晚,盡快聯系醫生和更多安保人員。
保镖忙不過來,隻能答應:“好的,如果有什麼問題,請您一定和我們聯系。”
Alpha的易感期大多持續三到四天,過幾天再來找商随吧。
而且他自己也不太對勁……
時绮捂着疼痛的後頸,跟随司機上車。
對方一路将他送到家門口,确定别墅裡有人接應才離開。
幾乎是時绮剛擡手敲門,時安便猛地拉開門。
一見到他,時安詫異又激動地說:“你去哪兒了?時绮!”
“你的電話一直打不通,姜禮和姜宥甯都出門找你,我急得都快報警了!”
時绮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在混亂中不小心弄丢了手機。
時安見到他面色不對,連忙把他拉進屋子,捧着他的臉觀察:“你的臉好紅,怎麼回事?”
“我……”
時绮張了張口,腺體處傳來一陣前所未有的劇痛。
他眼前一黑,徹底陷入昏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