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仟眠不會禦劍。
于皖初次聽聞時十分驚訝。禦劍而行,英姿飒爽,多的是剛結丹的十幾歲少年急匆匆學禦劍,結果從空中掉下來摔個大跟頭。于皖問他原因,蘇仟眠道,我化為龍便可直接飛行,為何要學禦劍?
他的話說得有理有據,于皖無法反駁。彼時他們尚在荒山裡,于皖沒想過出山,即便回來後,礙于蘇仟眠的身份,他也沒想過帶蘇仟眠去别的什麼門派,對此一直擱置未提。
“諸生會,難道師父不去?”蘇仟眠把玩棋子的手停下,話裡滿是訝然。
于皖道:“我要提早幾日,在百家大會前趕去。”
“那我也提早幾日。”蘇仟眠渾然不在意,歪頭一笑,補充道,“和你一起去。”
他閉口不提以何種方式去。蘇仟眠的提議本無不妥,大多數弟子都會和師門一起去,等到百家大會後直接參加諸生會,省去臨時趕路。但于皖看得出他一雙黑眸下藏着的期許,也猜得到他心裡在打什麼算盤,戳破道:“你的意思是,讓我禦劍帶你去?”
一年一度的仙門盛會,各派修士雲集,蘇仟眠化為龍形是實打實的不妥之舉。蘇仟眠朝于皖眨了眨眼,擺出一副可憐模樣,問道:“不可以嗎?沒剩幾天時間了,我學不會的。”
于皖平靜地望着他。心理上,于皖能理解他,對修士來說出行必不可少的禦物之術于蘇仟眠而言如同雞肋。此外,蘇仟眠拒絕地如此決絕,明明就是還有别的心思。于皖思索片刻,道:“可你修行多年不會禦劍,本就不合理。倘若被人問起來,我該如何回答?”
他皺起長眉,露出犯難神色,看向對面滿腹心機的青龍。
蘇仟眠如何受得了于皖這番表情,心中幻想的和他共禦一劍以及各種雜七雜八的念頭連同手心棋子一同被抛至腦後。他站起身,道:“勞煩師父教我。”
于皖輕輕一笑,應下他的請求。
霁月劍出鞘,倒印出于皖的雙眼時,他有一瞬的恍惚。
林祈安沒過問他離開的日子去了什麼地方,甚至不予他解釋和多想的功夫,隻急迫地與他下棋對弈,分明是想借此把他尚未歸來心緒全部拉回。而蘇仟眠同樣隻字未提,給他足夠隐瞞的權利,隻關心蛇毒發作和他的名聲。
手心不覺将劍柄握緊,微微一晃,劍身上蓦然地浮現出另半張臉。于皖一驚,扭頭看去,對上蘇仟眠的視線。
他一直把蘇仟眠當晚輩,又或許是從來沒有分别過這麼多日,如今才恍然發現,他的徒弟不知何時已長得幾乎和他一樣高,兩三年前尚且帶有的微末稚氣,也早在他未曾發覺時盡數褪去。
“師父。”見他愣神,蘇仟眠略有不解,輕聲喊了一句,“在想什麼?”
于皖猛地眨眼回身,搖搖頭,把心思放回到教授禦劍中。他舉起劍,對蘇仟眠道:“将靈力注入劍中,以靈力操控它,想象你與它一體,讓它按照你的心意先浮在眼前。”
蘇仟眠點頭,腕間青光一閃,青玉化劍橫在手中。他按照于皖的指引,注入靈力,青穹劍發出聲低鳴,忽而從他手底飛出,浮于二人眼前。
于皖繼續教導道:“運轉靈力,踩上劍身。”
蘇仟眠應好,讓青穹劍緩緩落于身前,擡腿踩上去。于皖還站在地上,微微擡起頭,待他站穩後才說道:“試着讓劍飛起來。”
“好。”蘇仟眠話音一落,青穹劍便緩緩飛起,載他升入半空中。
于皖仰着頭,接收到蘇仟眠于空中投來期盼的眼神。他無法徹底放下心,随即也禦劍飛身至蘇仟眠身邊,見他一路平穩,不禁笑道:“什麼學不會,明明一教就會。”
蘇仟眠聞言也是一笑,沒答話。他到底是第一次禦劍,加之被于皖看着,難免有些緊張和局促。于皖看出他的窘迫,溫聲道:“放松些,你同劍本是一體。你想往哪去,劍自會帶你飛向哪去。”
蘇仟眠還是點頭。漸漸适應後,他便能自如地讓劍随心飛行,于皖一直陪在他身邊。
夕陽西下,晚霞餘晖灑在身上,回頭望去可以看到廬州城内升起的袅袅炊煙。蘇仟眠朝于皖示意一眼,不再往前,而是停下,坐在劍上觀賞落日。身後是城郊的重疊山丘,蘇仟眠一眼便識出于皖帶他回去的是哪座山,在哪裡待過兩年。
私心來說,蘇仟眠還是想和于皖待在山裡。他時常懷念起隻有他們二人,那段如世外桃源般的時光,也想念他給于皖種下的那些花,有月季,有栀子,雖然他種花的手藝實在不怎麼樣,最後沒活下來幾棵。
蘇仟眠的目光由遠及近,落在身側的于皖身上。
于皖依舊穿着昨日那件桃粉的衣服,被暮色籠上淺淡的橙黃,金色雲紋熠熠生輝,低束的烏發随風擺動。他雙手撐在身側,兩扇肩胛骨因而凸出,無意地将背後衣袍撐起,惹得蘇仟眠心癢難耐,想伸手去摸一摸。
蘇仟眠偏過頭,把手握成拳,盡力克制。他已經數不清有過多少次,唯一清楚的是,每次他這樣看着于皖,總會聽到自己呼之欲出的心跳聲。
兩聲問好打斷蘇仟眠的思緒,是虞城和阮峰。他二人同樣在禦劍,好似借此比試什麼,朝于皖行禮後又飛快地離開。蘇仟眠看過他們漸行漸遠的身影,暗自慶幸于皖隻收下自己。他想,若是有朝一日,于皖收了其他弟子,恐怕也會這樣一步步地耐心教他禦劍,會因為擔心他的安危而寸步不離地陪着他。
心頭沒來由地泛起酸意,縱然于皖好端端地在身旁,什麼都沒做,種種一切隻是他空想。蘇仟眠又想,于皖不收其他徒弟,估計隻是沒來得及,那些跟在他身後學經文的弟子,指不定哪個結丹後就會拜于皖為師,就要讓于皖教他禦劍。
他一個人胡思亂想許多,看向一語未發,毫不知情的于皖,急迫地想做出些什麼來引起他的注意。這套桃粉的衣服配有同色的腰封,将于皖的腰身束于其下,比起往日的腰帶,顯得愈發細瘦幾分。蘇仟眠堪堪平息的紛擾心緒在看到這一幕後,終于按捺不住。他有意禦劍朝前,确認落在于皖的餘光中後,将青穹劍收為玉石,仰身從空中直直墜落。
他聽到于皖急促地喊了一聲“仟眠”,宛若朵綻放的桃花飛落而來,露出個得逞的笑。
于皖在見到蘇仟眠上揚的嘴角時,就醒悟過來,奈何為時已晚,他已經拉住蘇仟眠伸來的手。何況就算是蘇仟眠有意,他又如何能睜眼看着,不出手相救,逼迫蘇仟眠化出龍形暴露身份。
不想蘇仟眠竟然還不滿足。他緊緊握住于皖的手,生生地把他從劍上拉下。
“!”
于皖一驚,雙目猛地睜大。在快速且抑制不住的下落中,蘇仟眠已伸出手臂攬過他的腰,将他牢牢抱在懷中,低聲在他耳邊安慰一句:“别怕。”
于皖不知蘇仟眠用了什麼辦法。蘇仟眠沒有化為龍形,但也确實讓他們下落的速度逐漸放緩,即便最後還是不可避免地摔在地上,滾過幾圈。
好在泥土足夠柔軟,加之蘇仟眠一直将他護在懷中,于皖并沒受傷。他埋頭在蘇仟眠的肩上,不自在地想起身,奈何身下人伸來的锢在腰間的手臂力道十足,不允他脫離。
鼻腔被于皖衣發間夾雜的花香充斥,蘇仟眠滿足地深深吸入幾口,握在于皖腰間的手也控制不住地收緊幾分,随之而來的卻是懷中人的一陣輕微顫抖。蘇仟眠忙以另一手安撫地輕拍他的背,有意地撫摸過心心念念的那兩扇骨,柔聲問道:“沒事吧?”
“先松手。”于皖悶悶道。
蘇仟眠應一聲好,戀戀不舍地放開手。于皖當即站起身,蘇仟眠也順勢坐起來,仰頭笑盈盈地看他。
于皖并非猜不到他一番舉動下裹挾的心思,無非是想趁機摟摟抱抱。事已發生,他已得手,于皖追究也沒用,隻别過眼,問道:“你怎麼樣?”
“當然沒事。”蘇仟眠站起身,伸手拍去衣角上沾的灰塵。
“下次……”于皖話音一頓,歎口氣,嚴肅道,“不止下次,是今後都不準再這樣冒險。”
“是。”蘇仟眠答應得爽快,倒不知是不是發自内心。
于皖無心多問,擡手召回霁月劍,收其入鞘。他回想起過往的兩三年,尤其是回來後的半年,蘇仟眠為他做下的種種舉動,甚至是不顧自己安危也要參加諸生會,隻因聽到幾句流言。雖說蘇仟眠是因為喜歡他,為博得他的心意才付出許多,但于皖不得不承認,他确實從中得到了益處。
他一向不喜歡虧欠人。遠遠眺望一眼,夕陽已然沉沒,于皖自知時日無多,此時若不做些什麼,今後怕也沒有機會彌補,便将心中已定的決策道出:“後天就是元宵了,要不要去金陵看花燈?”
蘇仟眠兩眼一亮,驚喜道:“師父要帶我去金陵看花燈?”
于皖應道:“正是。”
蘇仟眠沒有看過,更不敢想于皖會主動邀請自己前往。他還是有些不敢相信,問道:“為何要去金陵?廬州沒有花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