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皖扭頭往外看一眼,天已經黑了。
陶玉笛點亮靈燭。倏然出現的光亮刺得于皖眯了眯眼,總算适應屋内光線後,道:“您……”
于皖的聲音剛出口便沉了下去,他知道,勸不動的。自陶玉笛離開玄天閣的那一日起,他就計劃好了一切。幾十年的尋覓總算得到結果,總算可以實現夙願,在這種時刻勸他放棄,未免太過殘忍和僞善。
于皖咬了下唇,才道:“您打算一直瞞着師兄,什麼都不告訴他?”
“為什麼要告訴他?”陶玉笛反問道,“往事的恩恩怨怨,我自會了結,他不必卷入這些。”
可那是他的父母,于皖想。李桓山不該被蒙在鼓裡,他該有知情的權利,至少該知道當年父母的死去,是因人下的一步棋。陶玉笛自作主張地為他解決一切,幫他報仇,卻從未問過李桓山的意見。
“你隻需要做好你該做的,不該管的别管。”陶玉笛提醒道。
一時間,于皖覺得頭疼欲裂,心間更是一團亂麻。他無力地彎下腰,雙手抱住頭,閉上眼久久不說話。
還沒從師父回來的喜悅中回神,就得知這将是與他度過的最後一段時日。于皖逼迫自己盡力接受和尊重陶玉笛赴死的決定,卻還要和他一起瞞着所有人,裝出若無其事的開心模樣。
他甚至還要幫陶玉笛欺瞞李桓山,成為剝奪師兄知曉真相的助力。
腳步聲漸漸地逼近,最後停在身前。于皖沒睜眼,也沒有說話。
“于皖。”
陶玉笛俯視他,知曉他痛苦,卻沒有絲毫憐憫,“我獨獨選中你,給你機會,是因為我隻信你。這次别再讓我失望。”
于皖茫然地仰頭,對上陶玉笛的目光。
“你和我是一樣的,你也該是理解我的。”陶玉笛繼續道,“你出山回派不就是為了幫家中找到真相,找出那狼妖的真正來曆?”
于皖微微瞪大眼,輕聲道:“師父知道……”
“按我說的去做。”陶玉笛打斷于皖的驚訝,伸手搭上他的肩,沉聲道,“你助我走完最後一程,我自會讓你如願。”
無力地将手指插進發間,于皖顫抖着再次閉上眼。墜入黑暗的前一瞬,他看見的是師父腰間的潔白長笛。
冬夜的冷風吹到臉上宛若刀割,于皖卻渾然不覺,甚至覺得還有些熱,伸手朝額頭探去時,那裡又是冰涼的。
“于皖。”
正待他魂不守舍地抱緊雙臂,一步步走回去時,不想會在路口聽到李桓山的聲音。
于皖的第一反應竟然是逃。
他到底還是答應了陶玉笛,至于是為私心還是害怕師長的失望,于皖自己都分不清。他隻清楚,如今他成為師父的幫兇,成為滾滾潮水中的一浪,把李桓山推離真相,推得越來越遠。
于皖再一次無措地、茫然地、不知如何面對大師兄。可惜他被恐懼和冷風凍得行動遲緩,未待轉身逃離,李桓山已直直走來。于皖不好再躲,隻得留在原地,勉強撐出個笑,喚道:“師兄。”
見他神色異樣,李桓山皺眉關切道:“師父同你說什麼了?”
于皖盡力讓自己的聲音聽不出異常,不答反問,“這麼晚了,師兄怎麼在這?”
“有點不放心。”李桓山擡頭,朝陶玉笛的房間看去一眼,“師父一回來就把你喊走,若是為了批評,我明日定要和他談談。”
“沒有。”于皖連忙制止道,“師父沒罵我,不過是談些往事,叙叙舊罷了。畢竟我也離開太久,和他許多年沒見。”
李桓山微微颔首,算是信下他的謊言,道:“沒事就好,我送你回去。”
“不用麻煩師兄,我認得路,自己走回去就行。”于皖推拒道。
“順路去拿個東西,走罷。”李桓山伸手攬住他的肩,不由分說地陪在于皖身邊。
他表現得越關切,于皖就越是内疚神明。他低着頭與李桓山并行,慶幸的是陶玉笛的住處離自己的院子并不遠,很快就到了地。
“師兄不用……”沉默一路,于皖終于開口,卻看見李桓山伸出左手,緊緊握住抑制不住的顫抖的右手手臂。
于皖恍然意識到,恐怕李桓山在外面一直待到天黑,隻是為了等自己。
心頭湧上暖意,湧上超過暖意的熊熊烈火,燒得于皖幾欲窒息,渾身發抖。
“偶爾一犯的小毛病。”李桓山表現得毫不在意,“沒什麼大礙。”
于皖微微搖頭。他想沖出火焰,想把一切都告訴李桓山,可離别時陶玉笛說下的話折返而來,化為千絲萬縷的無形的線緊緊遏制住他的咽喉,封住他的口。
“我知道你從沒放下當年的事,一直對桓山心存愧疚。”
“可你告訴他實情,并非幫他,反而是在害他。于皖,你想過嗎?你這麼做,不是逼他抛妻棄子調查真兇?到那時你對不住的何止桓山一人,還有子韫和葉汐佳。”
“師兄。”于皖在靈燈下擡起蒼白的臉龐,“如果……如果我有事瞞着你,你會怪我嗎?”
“我為什麼要怪你?”李桓山不解地反問一句。可于皖早已沒有心思去揣摩話術。李桓山便直直給出答案,“不會。”
即便聽到這般肯定的回答,于皖還是無法放下心。李桓山知道他的提問絕非空穴來風,輕歎一口氣,盡力安慰道:“你瞞着我,也定是有你的苦衷。我不會怪你的,别怕。”
顫動總算消停。于皖深吸口氣,突然上前一步,緊緊抱住善解人意的師兄。他把頭埋在李桓山的肩膀上,沉聲說道:“師兄,對不起。”
“好端端的道什麼歉?”李桓山回抱住于皖,左手輕拍他的後背以示安撫。
于皖搖頭不語,終于在寒夜中得到片刻的安心。
少時他們玩笑打鬧,後來慢慢長大,也漸漸在彼此間留下所謂的分寸和距離。
可是無論過去多少年,長到多少歲,發生過什麼,于皖永遠是他的師弟。所以李桓山毫無反感,安靜地憑于皖抱着,直至瞥見不遠處一個青碧身影,才提醒道:“是不是該回去了?你徒弟看到咱倆了。”
于皖渾身一僵。沖動褪去後,剩下一些不可言說的難為情。他直起身,道:“那我走了,師兄也早些回去。”
“我不是說過,來拿個東西?”李桓山問道。
“真的要拿。”于皖一直以為這是李桓山為送自己而編的借口。
李桓山挑眉笑道:“怎麼,以為我在騙你?”
于皖點了下頭。
“倒還真是。”
未待于皖明白話裡含義,李桓山已沒了身影。雖然被師兄戲弄,于皖也隻是一笑,沒有任何生氣。
他走回屋,打開門。沒有點燈,一片黑暗。李桓山的寬慰隻能短暫地驅散他心頭陰霾,到底還是沒法徹底除去蒙在他心上的厚重的烏雲。
于皖突然想沐浴。
與其說是洗去污穢,倒不如說是他想沉溺在水裡,讓水流浸過頭頂,将軀體泡在溫熱中,以此緩解心中的不安。
窒息的前一瞬,于皖擡頭出水,無力地歪頭靠在木桶邊緣,張口喘氣。
他的視線過了許久才重新彙聚,落到桌上,看清其上擺着的紅字和筆墨。于皖擡手擦去臉上滾落的水珠,想道,怕是還得靠寫字來恢複平靜。
春聯用到的紙比于皖平日裡用的要大上許多。他不得不把桌面雜物收拾一番,順便取出瓷瓶裡幹枯的一大束蠟梅。于皖低頭聞了下,還有一股淺淡香氣。
可惜,于皖不會因此而對它們有任何留戀。這是蘇仟眠前幾日道歉時送來的蠟梅,将會和他此前送來的所有花,以及那個香囊擁有同樣的結局——埋進土裡。
化作春泥總要好過死在他的手裡。
于皖這幾日倒是日日都能見到蘇仟眠。沒了課,蘇仟眠也因此少了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找他。但話又說話來,蘇仟眠找于皖,何曾在乎過什麼理由充分不充分。
想見就見,想說就說,哪怕是為了搭話而搭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