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誰都對得起。”
于皖冷聲說出的話打斷了蘇仟眠。
蘇仟眠極少聽到于皖這樣的話音,不免心底一寒,扭頭去看。鮮少有人來往的林間,他長身而立,任憑簌簌風聲吹亂衣袍和發絲,卻吹不亂他的聲音,吹不動他如一把劍一樣,立于原地。
項川上下打量他一眼,并不回答。他繞過于皖和蘇仟眠,擺明态度不想同他們糾纏。于皖繼續道:“非要說的話,我對不起大師兄,當年我心魔發作,害他受傷。”
項川未做停留。
“恕我多嘴一句,前輩那位廬州的師妹,是不是姓許?”
項川驟然停了下來。他有些不可置信地回頭望去,卻隻見到于皖的背影。于皖深深吸一口氣,聽着項川的腳步聲越來越近,道:“是不是名為許千憬?”
身後傳來拔劍的聲音,劍鋒相抵,于皖卻未動分毫。
“許千憬,是我大師兄的母親。”
他緩緩轉過身來,果不其然看到蘇仟眠橫劍在身前,擋住項川直直刺來的劍尖。于皖伸手搭在蘇仟眠的肩上,示意他收劍。
“你……”
項川臉色煞白,握劍的手還在微微發抖。于皖看到他這幅模樣,心下了然。
若隻是尋常指點過劍法的師妹,他怎會記得那樣清楚,随口就能道出她的故鄉。
于皖走上前,一手握在項川的劍柄上。項川表面不為所動,實則早在聽到這名字時就已經失去氣力,雙眼空空。于皖幫他收下劍,道:“您這些年來,把所有過錯都背負在自己身上,晚輩敬佩。”
他又歎口氣,放柔話音看向項川,繼續道:“我知道,您不想讓人知曉這段過往,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阻攔我。”
“可人總得休息,一直背着擔子不放,會被壓垮的。”
項川怔怔地别過頭,擡手捂住雙眼,卻阻止不了流落而出的滾燙淚水。
當年确實是錢家老爺子錢澎,帶人将南嶺群蛇之事告知到玄天閣,彼時的項川接過那枚掌門令牌還沒一個月。
錢澎是商賈人家出身,錢家曾在越州也是數一數二的富貴人家。此人思想有些古闆,好不容易老來得子,對這唯一的兒子自然是寵愛異常。
那些年群墨有意護蛇,導緻南嶺群蛇泛濫。這給捕蛇的人家帶來好處,部分人心裡雖有怨言,但一來不好砸同鄉飯碗,二來也難免想從中分一杯羹,加之群墨從未做過任何出格之事,故而一直未曾有人向修真界傳信。
錢澎的兒子名為錢衡寶。錢衡寶十四五歲之時,為幫父親運貨而途經山中,不巧被毒蛇咬傷,失去雙腿。
錢澎就這麼一個兒子,心疼不已的同時,難免遷怒至群墨——若非蛇妖出手,南嶺不會這樣多的蛇。群蛇猖狂,因而導緻錢衡寶遭遇此難。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加之是毒蛇而非群墨傷人,告知修真界也未必能管得了什麼。可錢澎心中發誓要讓這蛇妖付出代價,又聽聞玄天閣新上任的掌門同為南嶺人,索性花重金帶領一衆鄉親北上,于子天山腳下哭訴群墨的所作所為,自然免不了添油加醋一番。
于皖道:“您當時,就沒讓人來南嶺實地查探一番?”
“查了。”項川歎口氣,“那時候譽和還是掌事長老,他幫我前來查探,告訴我南嶺确實有百姓因群蛇而苦惱。”
項川剛當上掌門,需要做事立威,聽到田譽和的話後,當即派出十名修士前去屠妖,其中便有李桓山的父母,李正清和許千憬。
李正清主修陣法,而許千憬則手握一柄軟劍,二人青梅竹馬,配合天衣無縫,是玄天閣多少人羨慕的神仙道侶。可惜就是這樣一對神仙道侶,最終為了掩護他人逃離,雙雙喪命在群墨手下。
那一年,李桓山八歲。
可這才是事态的開始。
群墨自問從未傷人,不過從捕蛇人手裡救下些同族,如何就招來殺身之禍?他當即前往玄天閣質問,并揚言若得不到一個合理的解釋,要與修真界同歸于盡。
錢澎也沒想到事情會發展成這般田地,他深夜去找項川,跪下苦苦哀求。項川心下氣憤的同時,也懊悔自己的一時沖動。
項川派出的十名修士,皆是玄天閣修為高深之人。若非李正清和許千憬以命相護,怕是無人生還。故而群墨那句同歸于盡宛若在每個人頭上懸了把利劍,稍有不慎就會掉落穿心。
為了避免引起其他門派惶恐,項川命人将此事保密,連夜請來其他幾大門派的掌門,與玄天閣的掌事長□□同商議解決方案。
近二十個人在項川的殿裡吵了一夜,有人說那群墨雖然厲害,也未必敵得過修真界齊心協力。他出手在先害死修士,不如趁機多派些人手,一舉将這蛇妖收服。
“說得簡單,各派出多少人,這其間若再有傷亡,該怎麼算?蛇妖不惜命就罷了,我不能不為本派弟子考慮。”
“那也好過同歸于盡,最後落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你就滿意了?”
“就不能想個溫和一點的辦法?既能平息蛇妖的怒火,又能保全修真界。”
“總不能向這蛇妖求饒。一旦我們服軟,就意味着讓蛇族騎到我們頭上。沒腳的都敢将你我踩在腳下,那些有腳的呢?以後修真界是不是還得日日給這群牲畜上供?”
“可就算把這蛇妖殺了,被蛇族告到龍族去,我們也不占理。這些年的規矩是什麼?想必諸位都清楚。到時候啊,隻怕引來更大一場血戰。”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把那個錢家推出去?”
“那就更不行了。上古時期人魔兩族交戰,才有了修士修道護民。修真界是用來保護百姓的,不是遇事躲一邊,讓百姓擔責的。失了民心,今後隻怕你我自遭反噬。”
……
唾沫星子亂飛之時,田譽和與項川走到殿外。田譽和的意思是,是他事先沒有查探清楚,才使得項川出手。他該擔這個責任。
項川自然不允。人是他項川派出去的,說到底是他思慮欠妥,與田譽和無關。
“當真就沒有兩全的辦法了嗎?這樣耗下去,如何是好?”田譽和回頭望一眼,殿裡諸位掌門還在争吵,但意味也十分明顯——都在互相推卸。
“兩全的辦法沒有。但保全的辦法,未嘗不能試一試。”
晨光熹微之下,項川拍了拍田譽和的肩,與他一同走回殿内,止住這一夜的鬧劇。
所謂保全,其實就是得有人作出退讓。項川道:“此事說到底,是我沖動出手而引來的結果。既是我犯下過錯,便由我一人承擔。”
他心意已決,無人能勸。
項川找到群墨表面态度,此事隻與他一人有關,不必遷怒于整個修真界。事情了畢,作為懲戒,他自會卸下掌門一職,并費去全部修為。
但項川也要群墨依他一事。修真界可以不追究他此前傷人,前提是群墨不可再去救蛇。
南嶺自古捕蛇,早有其穩定運行的規律道理,從中插手,隻會破壞的原有穩定。
群墨答應了項川。
錢澎此事确有不妥,但項川念他愛子心切,到底也沒追究。對外,為了保全錢家的名聲和臉面,項川讓人稱是自己從中動了歪心,想捕群墨奪妖丹,後來事态敗露,才不得不離開。同時他也請來醫修,為錢衡寶治好雙腿。
至于如今書上述說那些,當年寫書之人便得到命令,将這一案盡可能地省略模糊,切忌詳細贅述,能讓後世之人從中吸取教訓,就足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