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年前。
陶玉笛背手而來,解除封印于皖的法陣,又把霁月劍重新交回他的手裡。
“多謝師父。”于皖接過劍道謝,眼神躲閃不定,“我現在……我還不想回去。”
“廬水徽如今由祈安掌管,你想回去時告訴他就行。”陶玉笛倒是并不驚訝,看了眼這個已經比自己高出許多的徒弟。于皖始終不肯直視他,“您這是要離開?”
“我另有打算。”
于皖點頭,眼見他這就要離去,忙問道:“那師父,您還會回來嗎?”
身前空無一人,他沒有得到回答。
于皖也想離開,卻又不知道該往哪去。他遵從陶玉笛的安排,以年歲贖罪,也期盼過結束那日。可當這一天真正到達時,迎接他的不是想象中的輕松和喜悅,反而是無盡的茫然和恐懼。
于皖望向山下的路。這一次沒有人阻擋他,以後或許也不會有人再阻攔他,可他自己卻不想走了。
他突然就理解了何為“近鄉情更怯”的心情。
于皖伫立在原地,看一眼霁月劍,把劍拔出又放回,再看一眼下山的路。霁月劍雖多年未用,依舊光亮如初,看不出任何區别;下山的路多年沒走,或許要待他走了,才能知道有沒有區别。
霁月劍不知被他抽出放回多少次,出鞘入鞘之聲在寂靜的山裡回響,停落之時,于皖也終于邁出步伐,卻隻走兩步就停下來。
于皖擡頭看一眼,心道,算了吧,已經這麼晚了,等明日再下山。
即便眼下還未到午時。
第二日,于皖還是沒能出山。
他在山裡坐立難安,猶豫糾結好幾天。許久不見的世間未曾停歇地向他發出邀請,伸出手拉他向前。于皖自我安慰着:“不過是去看看,沒什大不了的”,終于邁出那一步。
十八年時間恍若隔世,于皖十分迷茫地觀察眼前的景色,和他記憶中有出入,相比起來更加繁華了——畢竟這些年世間安穩,沒有動蕩紛争。
像他這樣無所事事之人很少。路上的行人各自匆匆行走,根本沒人注意他,這讓于皖松了口氣。
“你拿我東西幹什麼?”
不遠處的街間圍了些人,這一聲正是從人群中央傳過來的。來往行人紛紛駐足,于皖也生出些好奇,停下來一同湊上前。
人群中是位身材修長的青衣青年,說是青年,看起來也不過十六七歲的年紀。他被圍在中間,腳邊坐個胡子邋遢的白發老人,看起來瘋瘋癫癫。
青年被老人糾纏無法脫身,又被這麼多人圍觀,一時間隻想盡快了事,皺眉道:“我什麼都沒拿。”
可惜他這話沒用。老人抓住他的衣角不放手,“你拿了,我從沒見過你,定是你拿走了。”
青年深深吸了口氣,不悅地皺起眉。他擡起頭,環顧了一眼。
而站在人群裡的于皖則是在無意間被身旁人推擠一番,險些跌個跟頭。他剛穩住身形,打算接着看看發生了什麼,便同青年對上了視線。
那雙眸子如黑夜般深邃,帶着複雜的情緒看了他一眼,好像有千言萬語要說。青年雙唇動了動,卻什麼都沒有說。老人的手依舊緊抓他的衣角,他也毫不理會,隻直直盯着于皖,緊握成拳的手緩緩松開。
這樣的目光算得上冒犯,讓于皖略微感到不适。他确信從未見過這青年,見他的穿着不似尋常百姓,若是富家子弟,也不至于被困于此,便猜測他大抵是哪個門派的徒弟,下山曆練忘帶錢财,結果被個老瘋子纏住不放。
更不能動武,否則回去要被師長責罰一頓。
街上人都清楚這老人平日裡慣會裝瘋賣傻,于皖聽見他們窸窸窣窣的議論聲:“慘喽,這小子一時半會走不掉喽。”
一老一少就這般僵持不下。于皖早已錯開視線,可見他被窘迫地圍在中央,到底還是沒敵過心頭一軟。
他同身旁人連連說了幾聲“借過”,走到人群中央,從腰間取下塊玉佩,蹲下身遞給老人,直視着他,道:“老人家,不知他拿了什麼,我先替他還上。”
老人拿起玉佩用袖子使勁擦了擦,又對着光端詳片刻,笑彎了眼對于皖念叨道:“公子心善,必有福報。”
于皖望向老人散亂白發下渾濁的雙眼,沒來由地問了句:“心善當真有福報嗎?”
老人剛把玉佩塞懷裡,聽他這話,當他要反悔。于皖卻什麼都沒做,他自嘲一笑,道:“老人家,下次别再欺負人了。”
眼見糾紛解除,來人三三兩兩散去,隻留青年停在原地,目光依舊落到于皖身上,絲毫未見收斂。于皖走到他身前,壓下心間被打量的不适,放了柔聲問道:“有沒有被吓到?”
青年這才回神,意識到自己的無禮,慌忙别過視線,後退了幾步。他搖了搖頭,小聲同于皖道謝。
于皖微微一笑,道:“沒事就好,我先走了。”
他先去了趟錢莊,而後在廬州城内逛,看見有意思的東西便停下來,還能和攤主閑聊幾句,就這樣度過一上午的光陰。走到一條無人小巷時,于皖停下腳步。
“可否問一下,一直跟着我做什麼?”
“如果是因為那塊玉佩的話,實在不用放在心上。”
他沒有回頭,見身後人不回答,繼續說道:“還是說,我們見過?”
“不過那肯定是很久之前的事,而且我記性很差,已經忘了。”
他自顧自地說了這麼多,身後的人卻遲遲沒動靜。于皖歎氣,轉身無奈地笑着說:“你倒是說句話啊。”
是他在街上出手相助的那個青年。見于皖轉身,他慌忙低下頭,聲音帶着沙啞:“我……”
他吞吞吐吐的,話沒說多少,卻咳個不停。于皖帶着防備走近他,隔了幾步問道:“你受傷了?”
青年手腕有青光一閃,卻被壓了下去。他搖頭,說道:“沒有。”
于皖見他這幅模樣,也沒再追問什麼,隻道:“你叫什麼名字?”
“蘇仟眠。”
“幸會,在下于皖。”
于皖再沒說話。他繞出小巷離開,蘇仟眠便大膽了些,跟在他後面不過三步的距離,稍微回頭就可以看見。
“你不進來?”
恰逢午時,于皖像是早有計劃般走進一家面館,蘇仟眠站在門前的大太陽底下看向他。于皖朝他招手,示意他進屋。
蘇仟眠有些謹慎地走進來,坐在于皖左側的桌邊。
四方的木桌不知用了多年,面上有不少劃痕,但還算幹淨。身邊的人說話聲音不斷,蘇仟眠後背緊繃,十分局促。他不敢擡頭看于皖,一雙眼無處安放,隻能直直盯着面前的桌子,恨不得盯出個洞來。
一碗卧了荷包蛋的面被白皙修長的手指推到他面前,蘇仟眠聽見于皖說道:“這碗給你,小心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