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祈安半醉半醒,于皖扶他回去并沒費多大功夫。他扶林祈安躺好,正要離開,卻見林祈安一雙眼正沉沉地望着自己。
“是不是哪裡難受?”于皖問道。
林祈安沒答話,依舊直勾勾看他,喊道:“師兄。”
“你到底知不知道呢?”
這話說得模棱兩可,但于皖能讀懂林祈安的啞謎。
于皖立在原地,不敢直視林祈安。
即便他能讀懂,即便他能理解林祈安話裡指的是什麼,又能如何?換作旁人,于皖自是有滿腹措辭去拒絕。
可偏生這人是林祈安,是他自幼一起長大的師弟。
于皖到底什麼都沒說。他沉默地離開,關上門的一霎,措不及防地聞到秋夜裡的桂花香。
廬水徽内種下的許多種花,刻意栽培的絲蘭,原封不動保留的院落和柳樹,種種一切,分明是某個人的刻意之舉。
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不知幾時。喝下去的酒總算開始發揮作用,讓于皖走得晃晃悠悠,腳步虛浮。得幸于屋檐下四處懸挂的靈燈,他好歹能扶着牆,不至于摔倒。
冽風給于皖吹清醒幾分。他走到院中,經過那柳樹時才發現蘇仟眠靠在樹幹上,眼裡露出喜悅。他嗓音裡帶着困意的沙啞,喊道: “師父。”
于皖隻覺得混混沌沌的,又開始不清醒起來。他走上前去,帶着被醉酒染紅的臉色,擡手扶住樹幹才沒摔倒。
“仟眠。”
他使勁甩了下頭,皺眉疑惑道:“這麼晚了還不睡?”
“我睡不着。”蘇仟眠說罷就打了個哈欠,眼角都有淚水流出來。
他自是在說謊,于皖明白。可今夜他卻不依不饒地問下去:“在等我嗎?”
“師父心裡明白,不必問我。”
于皖不悅地皺起眉。
這一夜,他剛剛窺探到自家師弟的一些别樣心思,還沒從震驚中回過味,又要被迫面對另一個對他有所企圖的徒弟。
這徒弟平日裡還算乖巧聽話,卻偏偏選在今晚和他裝傻。于皖沒得到答案,隻覺得滿心煩躁無處發洩。
他俯下身,眯起眼睛仔細打量蘇仟眠。
蘇仟眠被他突如襲來的動作驚到,身子已經做出反應往後退,卻隻能觸到粗糙而堅硬的樹幹。正欲側身離開,于皖的手卻快人一步,攔在他身旁。
“躲什麼?”于皖皺眉,話裡全是不滿。他無端地産生出一股抵觸,再不管蘇仟眠,隻低下頭去,恨不得如鳥一般長出羽翼,牢牢包裹住自己。
可他卻總能回想起,不到一個時辰前,林祈安那句小心的試探。
“你那個徒弟,你真的不懷疑什麼?”
怎麼會不懷疑呢,杯裡清酒倒映出于皖的半張臉。他心裡清楚,蘇仟眠靈根優異,修為又這樣高,為何一定要拜自己為師,是真的想拜師還是為了長久地留在身邊,再明白不過。
“要懷疑什麼呢?”
“我的意思是,他這麼久地跟在你身邊,會不會……有什麼目的。”
“祈安,你醉了。”于皖伸出手指點了點林祈安的額頭,“我這人魔交雜的血統本就不适合修行,當年是我執意,師父才收下我。我如今的修為抵得過誰?他若是要害我,何必要等這麼久。還是說我自己都不知道,我這條命多活幾年會更有價值些。”
林祈安喝酒喝得滿臉通紅,對于皖的話不置可否。他歪頭盯着于皖,輕聲說:“師兄,那你一定要好好的。”
于皖垂頭半晌,酒氣都染蘇仟眠一身。蘇仟眠滿心苦惱于該說些什麼來緩解于皖的這一通氣,卻又在看到他雙頰不自然的紅暈時,閃過一個念頭:若非醉酒,大概很難見到平日裡溫和自持的人不受控制地發脾氣。
倒也别有一番風味。
蘇仟眠搜腸刮肚一番,也想不出該說點什麼。他微微扭頭,看着低頭沉思的于皖,最終選擇了沉默。
其實對于此刻這般幽靜又無人打擾的氛圍,以及同于皖這樣近的距離,蘇仟眠享受還來不及,又怎麼舍得出聲打擾。
就在他心間一動,安靜地數起眼前人纖長睫羽之時,後者突然失了力,整個人都倒在他身上,連帶着扶住樹幹的胳膊也垂在身側。
蘇仟眠一驚。他不知多少次幻想過這一幕,可真正發生時,他隻是彎了彎手指,再沒做什麼,即便不會被察覺。
蘇仟眠貪婪地享受于皖靠在自己肩頭,希望時間能靜止。
可他知道這不可能。蘇仟眠仰起頭,隔着錯雜的柳葉看見頭頂的月亮,濃雲絲絲縷縷地從那一處光亮上流過,遮住又露出。他掙紮片刻,終于開口喊了一聲:“師父?”
“……頭暈。”
他等了一會,才等來這麼個回答。于皖的聲音悶悶的,比平日裡聽起來要軟上幾分。蘇仟眠竟頗為稀奇地從中捕捉到一絲撒嬌的意味——哪怕于皖本人并沒有這個意圖。
“我扶你回去?”
又是一陣沉默。不知過了多久,于皖才輕輕“嗯”了一聲。
蘇仟眠無聲一笑,心道,果然醉了,若在平日裡,定是要以一套“多謝”“麻煩你了”的客套話來回複的。
他小心地扶住于皖轉身,一手将他胳膊搭在自己肩上,讓他依靠住自己,另一手則猶豫着,攬住他的腰。
于皖渾身一顫,卻什麼都沒說,又或許是頭暈得厲害,沒力氣說。蘇仟眠扭頭望去,于皖雙眼緊閉,眼睫輕顫。
趁人之危确實不光彩,可蘇仟眠難得能在于皖這般不大清醒時占點便宜,他不會收手。
蘇仟眠規規矩矩地扶于皖回屋,将他扶到床邊坐下後,才去點亮靈燭。燭火明黃的光落在于皖的臉上,鍍一層暖光。
蘇仟眠放下燭台,猶豫片刻,伸手打算替他解衣。
手指剛觸到衣領,他的手腕就被握緊,帶着克制的力道隻阻止動作,倒不至于發疼。
于皖皺眉道:“我自己來。”
手腕上的力道松去,于皖的眼神已恢複往日的清明。蘇仟眠垂下眼,起身從一旁給他倒了杯已經冷卻的茶,用靈力加熱後遞到于皖手裡。
“有些熱,放會再喝。”蘇仟眠說着,坐在于皖身旁,于皖沒有躲。
他現在到底醉沒醉,蘇仟眠不确定,他能确定的是自己此刻十分清醒,也知道自己此刻有些話堵在心頭很想說出來。
“師父,我……”蘇仟眠張了張口,扭頭看向于皖,他聲音有些抖,猶豫着該怎麼繼續下去。于皖端起那杯茶,仰頭喝下,道:“我剛和師父來這裡的時候,從沒想過我的嫉妒心會那麼強,會傷害大師兄。二十年前被關起來的那天,也沒想到有朝一日還會回到這裡。”
他的聲音很平靜,那雙平日裡含滿風情的眼望過來時,蘇仟眠覺得他看透了自己,連同自己那些還未來得及開口說出的話。
于皖道:“沒有人能知道十年以後會發生什麼,也沒有人知道什麼事能堅持多久。現在看來多麼要緊的事,也許待十年二十年後就什麼也不是——尤其是感情。”
他沒再說下去,但他知道蘇仟眠一定懂了。
蘇仟眠一語不發,低下頭不自覺地握緊袖口布料。他沉默許久,終于站起身,道:“師父休息吧,好夢。”
在他轉身離去之時,聽到背後傳來年長者的聲音,是無可奈何的歎息,也是一句發自肺腑的勸告。
于皖道:“仟眠,以後别再等我了。”
走到院裡時,蘇仟眠擡頭望了一眼,月亮再次被流雲遮起來。于皖話裡的意思他明白,是要他放棄。
可他偏不想這樣,他偏要等,等雲開月明,等年長者動心。
他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