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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拂衣再醒來時,其實不太記得自己究竟是何時失去意識,他以一種很不舒服的姿勢靠在床上,整個人蜷縮得很緊密,這使得僵硬的軀體伸展開時,到處都酸痛作響。
【拂衣?】
李浮譽輕而小心:【感覺好一點了嗎?】
确實有感覺稍好一點。
體内經脈還是空空如也、殘損不堪,但就好像是……有人用同源的心法為他運轉過周天,刺骨的寒意竟然消失了。
燕拂衣定在原地:【李兄,是你做過什麼嗎?】
李浮譽緊張地笑笑:【我能做什麼,上次為了保住你的小命,早就把積攢的積分用光啦,連痛覺屏蔽都開不了——】
爹的,想起來燕庭霜那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就生氣。
燕拂衣的眼神平靜無波,他竟也看不出半點其中的情緒,所有一切都被強行壓制在那厚厚的冰牆之下,就好像他又是那麼一直以來表現出的沉穩有度、無堅不摧。
但越是這樣,李浮譽就越是膽戰心驚,生怕冰面頃刻間裂作千萬碎片,人就沉進不見底的冰海去。
他關于燕拂衣的預判幾乎從不出錯。
接下來幾日,漠襄城的戰況愈發吃緊,前來襲擊的妖魔竟成了組織,聚集在一隻來自魔淵的天魔領導下,城牆都幾乎化成一片廢墟。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城中肆虐已久的妖毒,竟仿佛漸漸開始不藥自愈了。
這給深陷絕望的局勢帶來一丁點歡欣鼓舞的氣息,隻有李浮譽一個人要氣死過去。
【你簡直就是瘋了】他在燕拂衣識海裡用最大分貝嚷嚷:【你當你是什麼,救苦救難的活菩薩嗎!】
燕拂衣充耳不聞,他站在荒寂無人的墳茔中央,手持一把鐵劍,微微俯身,聚精會神地畫下那陣法的最後一筆。
好像有什麼微弱而溫柔的銀光,掩人耳目地微微一閃。
光映在燕拂衣的臉上,竟給他蒼白的臉色帶來一點生氣。
可那點生氣轉瞬之間就被抽盡,燕拂衣渾身一顫,竟站不穩,好像突然有一千根針釘進他的關竅骨縫,那些針上都帶了極強的吸力,要把最後一點骨髓都抽走。
清瘦的身軀無聲無息地跌下去,燕拂衣半跪着,勉力抖起袖子,露出一截手腕。
李浮譽大喊:【住手!】
銀光一閃。
血珠過了一會兒才開始溢出那條深可見骨的縫,極其不情不願似的,在一旁虎視眈眈的鋒刃督促下,一滴一滴地滾落。
陣法中央,整個葉片都像落滿了碎星的小草迎風搖擺,頂端是一連串亮晶晶的花苞,深紅色的血液“啪嗒”一下,落在花苞上,那骨朵兒便抖一抖,抖出一條綻放的小縫。
李浮譽的聲音都在顫抖:【夠了夠了夠了,算我求你,拂衣,祖宗,你想就為這事兒死在這兒嗎?】
燕拂衣凝定的眼珠竟稍稍一動。
“這事兒?”
李浮譽戛然而止,突然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
燕拂衣的嘴角,就那麼以他最不願見的幅度挑了一挑。
青年搖搖頭,似是有些自嘲。
他輕輕地說:“若是浮譽師兄,斷不會說出這樣的話。”
十四歲時,燕拂衣初出師門,白衣墨劍,清淩絕塵,于婁山關一劍驚天下,卻因護持幾個凡人,竟不慎踏入陷阱,身受重傷,險些命喪雪儀川。
消息送回師門,商卿月忙着照顧又染了風寒的燕庭霜,隻給雪儀川的神官傳訊,許他取用門派丹藥;李安世另用傳訊符,罵他愚蠢輕信,辨不清輕重緩急,簡直不堪大用。
燕拂衣心裡惴惴,見李浮譽趕來時,張口便連忙認錯。
他原本以為,師兄即使不怪他将千叮咛萬囑咐的《曆練指南》抛在腦後,也定要說他又不愛惜自己,發好大的脾氣。
可李浮譽見到他,就先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
李浮譽說:“我真為你驕傲。”
他的浮譽師兄說:“你沒有做錯。”
雪儀川的神官站在一邊,剛旁聽了掌門的傳音訓示,忍不住插話:“可為了區區幾個凡人,便隻算那些丹藥,怕也是不值。”
李浮譽冷笑:“凡生天地之間者,無有高下,我輩修士,竟不知力高者其責不可不厚,修何道哉!”
……
燕拂衣看着那株終于完全綻放的星澗草,喃喃地道:“不知以身渡天下憂樂,修何道哉。”
李浮譽滿口苦澀。
錯了。
他想,錯了。你的浮譽師兄從不若表現出的那樣潇灑完美,他隻是喜歡你,又曾從另一個你不曾想過的維度那樣深刻地注視、分析、一次次描摹過你。
他知道你會成為什麼樣的人,知道你會說出什麼樣的話,便順水推舟地、處心積慮地,把你往既往的命運推去,又在你的面前,塑造出那樣一個,你也有一點點可能會喜歡的角色。
他其實就是這麼一個,自私又淺薄,其實一點都不值得你記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