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守在墨襄城的,是位凡人的王侯,姓虞,封号攬劍。
燕拂衣被領進城主府時,這位年輕的攬劍侯正與人議事,聲音低沉,不疾不徐。
燕拂衣嗅到藥和血混合的腥味,又聽有人勸:“侯爺,您已幾日沒合眼了,這樣身體怕是撐不住。”
“我無妨,”那聲音說,“這位是?”
燕拂衣對着那個方向微微點頭。
虞長明的目光微微一凝,定在燕拂衣臉上。
他甚至略有些失态地站了起來,燕拂衣察覺到有人靠近,稍稍一閃。
燕拂衣一向不喜歡與陌生人身體接觸,近來不知是不是因為前所未有的孱弱,這毛病變得愈發嚴重起來,即使隻是被靠近都會有些惡心。
“抱歉,我……”
他們竟然同時開口,燕拂衣一愣,聽見那位凡人中的貴胄歉然道:“實在是見閣下似曾相識,本侯失态了。”
虞長明這時才注意到燕拂衣面上蒙着的布條,眼中不由自主便流露出一絲惋惜,他已恢複了常态,隻是,仍忍不住以探究的目光輕拂過黑衣青年的臉。
面容像是與記憶中刻骨銘心的那道身影有些重合,可仔細看去,又會覺得氣質迥然,分明無半分相似。
罷了,大約又是執念之下産生的錯覺。
燕拂衣不知眼前人心中轉過的念頭,他安靜地聽着士兵把他介紹成一位武藝高強的少俠,隻可惜——很顯然,是人間的俠客,不具備修士那玄妙的靈氣。
虞長明熱情道:“快請坐。”
這應當是一個臨時組建的戰時議事廳,燕拂衣能嗅到還未散去的文墨與花香,那些隐約的味道幾乎都被鐵鏽味覆蓋了,不少人的喘息都粗重,想來大多受了傷。
他聽了一會兒,大緻明白了墨襄城的境況。
墨襄作為附近最大的城池,城防堅固,但也吸引了最大的火力:血雲的天象隻出現半日,卻帶來規模驚人的妖魔潮,那些嗜血堕魔的妖橫行無忌,城外屍橫遍野,城内也遍地哀鴻。
還不止如此,血雲影響的遠不止妖獸,短短兩日内,各地硝煙四起,人類内部亦開始征戰不休,連王城都陷入戰火。
虞長明誠懇地說:“燕公子一己之力,能将一村之民安然護到此處,善莫大焉。”
若是我法力還在,燕拂衣微微搖頭,心想,便至少能解了墨襄之困。
“哼,”一個清亮的少年聲音低低道,“不就是運氣好,連引氣入體都不曾,想來是沒碰上什麼硬茬子。”
他聲音很低,若不是燕拂衣目不能視後,五感愈發靈敏,恐怕并聽不到,也聽不到虞長明同樣壓低的斥責:“鏽涯,閉嘴!”
燕拂衣也隻當沒聽到。
他根本不在意,隻繼續認真聽着那些人讨論城防,與城内肆虐的妖毒。
血雲出世,恐怕是魔尊異動,凡界如此,修真界恐怕也并不輕松。
墨襄城是青雲觀的轄地,如今派駐鎮守的弟子已折了兩個,門内馳援卻遲遲未至,想來也陷入了困境。
隻是不知道,昆侖現在……
【停!】李譽的聲音突然間蹦出來,【又想他們作甚,記吃不記打,和你有什麼關系!】
燕拂衣:……
他便試圖将思緒抽離出來,可操心慣了的習性并非容易抗衡,那些熟悉的面孔在腦中揮之不去,即使不是燕庭霜、李清鶴……也總會出現戒律堂的易歌師弟,丹草堂的子緒師妹,藏書閣的……
李譽聽起來很郁悶:【就算非要操心吧,至少得先把傷養好】
話是這麼說,可他們都知道,眼下怕是并沒多少養傷的時間。
墨襄城經過幾輪激戰,隻剩下幾個為數不多的修士,攬劍侯虞長明算是其中境界最高的,也不過是剛剛築基的修為,他的好友封鏽涯來自青山觀,年齡不大,輩分不小,是青山觀主的關門小徒弟。
除此之外,便大多是武藝高強的凡人,燕拂衣此時的水平都很算拔尖,為方便調度,作為主要戰力被安排住在城主府。
他心裡惦記着老塘村的人,可事有輕重緩急,還是先盡快療傷,幫忙守住城池為要。
自有記憶起便習練過千百次的功法滞澀得幾乎無法運轉,燕拂衣坐在榻上,雙手結印,眉心微蹙,漆黑的視野中又像有紅光在閃。
李浮譽緊張地關注着他的情況:【本命劍還是召喚不到嗎?】
燕拂衣默默搖頭。
他的額上又滲出細細的汗珠,四肢百骸都反射出一種令人暈眩欲嘔的空落,明明能感覺得到環境中浮動的靈氣,卻一點都聚攏不到經脈中來。
他如今比最廢柴的五靈根都不如,根本沒了靈根,失了劍骨,入不得仙門。
況且,心中總存雜念,做不到靈台明澈。
雖不願想,早已成為習慣的二十多年卻深深印刻在骨血裡,像是深入血脈的毒,無時無刻不在淩遲血肉,連睡夢中都會一腳踩空,仿佛落入深不見底的冰淵。
燕拂衣猛地捂住心口,那枚冰晶吊墜都不如他的體溫寒冷,鋒利的棱角卻膈得掌心生疼。
他試圖借由疼痛維持清醒,然後像師兄曾經教過的那樣,一遍遍背書似的重複:
“不是我的錯。”
“有人愛我。”
“他愛我。”
恍惚之中,仿佛竟有另一道聲音冥冥中響起,與他自己的默念重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