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一睡,果然又堆積下不少懸而未決的事,戒律堂、丹草堂、藏書閣……燕拂衣認真地一一看過去,指點着那些傳訊的弟子們處理了,把待辦事項一件件勾掉。
心口的寒意愈發逼人,燕拂衣處理掉最後一件事,猶豫了一下,從乾坤袋中摸出一隻暖玉淨瓶。
那裡面裝的,是千年玄陽泉的泉水。
玄陽泉水生性溫熱,對克制寒性的傷勢效果不錯。燕拂衣把玩了那淨瓶一會兒,有心喝一口,壓一壓在身體裡亂竄的冷氣。
可他默默想了一會兒,還是把瓶子又放了回去。
燕拂衣近日正在培植一株重要的仙草,正到了将要開花的關鍵時期,那仙草嬌嫩得很,每日都要以玄陽泉水灌溉。
千年的玄陽泉不算多貴重,卻也不易尋,萬一被他用去一點點,影響了仙草的藥效,就太得不償失了。
隻是有點冷,又不是不能忍。
燕拂衣緩了半日,覺得自己又行了,便禦劍回了昆侖道宗。
昆侖道宗是北地第一的修仙門派,以劍訣聞名于天下。不過當然,作為一個如此大的宗派,除了劍峰之外,器、符、丹、道、術的修者也是都齊全的。
燕拂衣和燕庭霜的師尊問天劍尊,便是劍峰峰主,傳說中實力與掌門不相上下。
昆侖道宗之中,除了神秘莫測、幾乎從不露臉的紫薇老祖外,掌門李安世、問天劍尊商卿月,這兩位都是九州屈指可數的尊者之境,是當之無愧的實力擔當。
昨日澤梧秘境的那一場鬧劇,由于事關傳說中的問天劍尊,又頗具八卦色彩,在昆侖道宗内部掀起了不小的波瀾。
燕拂衣一路回山,嘈嘈切切的流言聽了不少。
無非是大師兄出于嫉妒,竟要暗害自己的親師弟;或是問天長老如何緊張寶貝徒兒,連夜上丹峰找峰主讨靈丹妙藥;又或是那位近來熾手可熱的外門弟子蕭風,據說也要搬入劍鋒,拜入劍尊門下,一大早便前去探望,與庭霜小師兄相談甚歡。
相談甚歡……
燕拂衣隐匿着身形,站在那幾個聊八卦聊得正開心的弟子身後的樹下,聽到這裡,眉頭卻不由一皺。
整個昆侖道宗都知道,大師兄燕拂衣與那橫空出世的天才蕭風不對付。
蕭風原本是外門雜役弟子,天生是天賦最低的五靈根,可誰都想不到,就是這樣一個廢物,竟置之死地而後生,在大比中拼死赢了向來穩坐第一人的大師兄,一戰成名。
據說燕拂衣此人睚眦必報,因為大大丢了面子,幾次三番與蕭風為難,不僅克扣其修煉資源,還一意阻撓蕭風拜入劍峰門下,鬧得很難看。
燕拂衣已經對類似的紛擾流言很是習慣,聽着也并不覺得難過,他近些年情緒波動愈少,執一柄長劍,雖總着黑衣,卻像昆侖山巅不化的冰雪。
但是蕭風,燕拂衣默默想着,必須讓他離師尊和庭霜遠一點。
燕拂衣舉步欲走,又聽見那幾個弟子談論:
“我還聽說,昨天夜裡,閉關五年的掌門好像提前出關了!”
他的腳步猛然頓住。
一種毒蛇一般陰寒冷鸷的氣息從丹田竄出來,像在五髒六腑燒起冷火,燕拂衣眼前一片密密麻麻的白點,深埋在記憶裡的、強烈的疼痛似乎從四肢百骸傳來。
他身形晃了晃,險些掩藏不住自己的氣息。
那幾個弟子周身莫名一冷,左右看看,沒發現什麼,都有些心虛地閉了嘴,結伴走了。
燕拂衣站在原地,幾乎是生理性的恐懼造成了眩暈,他不由伸手扶住樹幹,修長冷白的指尖微顫,空落落的腹中竟感到反胃。
别怕。
他告訴自己:你已經結成金丹,有修補仙魔結界之能,不是那個孱弱的孩童了。
别怕。
難怪,一夜過去,蕭風已經能在劍峰登堂入室,而整座昆侖道宗,都在談論大師兄的陰謀詭計。
燕拂衣當下轉身就想下山,他的腳步甚至有些踉跄,一時忘記自己可以禦劍。
他總是精密冷靜的腦中一片空白,原本的什麼計劃都想不起,隻有本能在叫嚣着快逃。
去哪兒呢?
燕拂衣茫然思索,腦子在這時轉得更慢些,他在原地停了一會兒,才想起可以先去拂衣崖躲躲。
燕拂衣年少時住在劍峰,後來長大些,一來總要在山下行走,斬妖除魔,二來并不想惹師尊心煩,便在一處隐秘的山崖自己辟了仙府。
那山崖附近罡風激烈,靈力不穩,是座修行之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荒山。
但燕拂衣很喜歡,那裡人迹罕至,無人打擾,他年紀更小的時候無處躲藏,有次在風雪中迷路,無意中發現崖下開滿野花的山谷。
燕拂衣就把那處山崖當做自己的秘密基地,像勤勤懇懇的燕子築巢一樣,花了很多年的時間,一點點構築結界、修建仙府,還擅自将那裡取了自己的名字,叫做拂衣崖。
後來有一次,他機緣巧合救下一隻遍體鱗傷的小靈獸,也悄悄養在那裡。
冷然劍光閃過,昆侖道宗的大師兄慌不擇路,喚出命劍,便要禦空而去。
可他尚未及出發,便被一道純白的身影攔住了。
“師兄。”燕庭霜寬袍廣袖,面頰如玉,微笑的樣子像極了一株純淨的玉蘭花。
燕拂衣看着他,睫毛微顫。
也許有那麼很短暫的一瞬間,他曾生出過不切實際的妄念,以為被稱作溫潤君子的孿生弟弟,會說出一兩句關心的話……哪怕隻是為了騙他。
可燕庭霜笑吟吟地攔在他面前,寬容大度,不計前嫌。
“師兄怎麼這時才回來?叫我好找。”
燕庭霜看着燕拂衣的眼睛,滿意地看到他沉靜的眼眸深處,閃過一絲破碎的驚惶。
“掌門師伯出關了,”燕庭霜關切地通報消息,“師尊讓我找你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