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笃定除自己以外再沒有誰見到過這樣的場景。
翟和朔是不會和生人靠得近的,出門時口罩也焊死在臉上,估計也沒幾個人記得他的臉。所以這麼捋下來,冬日暖陽裡的翟和朔算得上他的私藏了。
闫裴周嘴角瘋狂上揚。
半分鐘過去,翟和朔終于發現身旁這隻鬼在看着他癡笑了。說是要他教畫畫,心思卻全不在正道上。
……你到底在看什麼啊。
他被闫裴周看得難受。明明他什麼都沒做,闫裴周看他的眼神裡卻寫着再明顯不過的欣賞。
殊不知在惡鬼眼裡,就是他呆愣的模樣也很有意思。
他拿筆戳闫裴周,戳的是肩膀處的硬骨頭,想的是能讓闫裴周有多痛就多痛:筆給你了。你就照着這樣畫。
闫裴周像感覺不到他的力氣,抽走了他手裡的筆。
這隻鬼是個隻在嘴上好學的,筆是接過了,卻沒按他教的樣式畫。
随着他動作,紙上現出一個勉強算人形的圖案。
一個圓腦袋,兩根胳膊兩根腿,配圓裡兩點一勾,連頭發都沒舍得畫。
翟和朔半天沒看明白:這是什麼?……火柴棍拼出來的小人?
闫裴周有些遺憾:“看不出來嗎。畫的是你,就是表情稍微加工了下。”
抽象。實在是太抽象了。
翟和朔看得神情扭曲,看不下去起身要走,臨走時又回過頭:真該給你個畫框裱起來。
闫裴周看他的眼神竟然有點期待:“你會親手裱嗎。那也不錯。”
翟和朔被噎住了,一時不知還能反駁些什麼。
他就不該妄想着能吵赢一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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翟和朔壓着口氣出了門。
這是午後,離市内公交線路的停運時間還早,往各個方向去的車都還能搭。他沒有上車,隻是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前行。
闫裴周在後頭跟得很緊,不忘啰嗦:“你走得太快了。不注意看路很容易摔。”
翟和朔怪他烏鴉嘴。前腳闫裴周還在說他走得快,後腳他就真一個踉跄差點給摔了。
鞋帶本就松垮,被他自己這麼一踩全散掉了。闫裴周笑了聲,蹲下來幫他系鞋帶,打完蝴蝶結還特意拍了拍他鞋面:“好了。”
不是很過分的動作,但闫裴周一動他鞋子他的腳下意識就要往後縮。
翟和朔僵硬着找回了原來的走路節奏。
他們路過社區裡最大的一家養老院。殡儀館的車就停在門前。
在遙遠世界的角落裡,有些地方的人還用着海葬和樹葬的方式。但在這座城市裡,能算得上合法合規的隻有火葬。
黑色的面包車載着面色如土的一群人駛向遠方,也吸引了闫裴周的目光。
喂。翟和朔喊他,如果我死了,你會去哪裡?
不用思考,闫裴周答得毫不猶豫:“去橋上等你。不管你是哪天我沒看住跳了海還是吃了藥,我都會在那裡。”
這隻鬼在笑,張牙舞爪宣布着一個事實:“就是纏上你了。”
“……你真可憐。被我纏上了,下輩子,以及下下輩子,都别想逃得掉了。”
翟和朔半天沒吭聲。
是說得有些過了,闫裴周有些懊惱。
他開始和翟和朔沒話找話:“……有時候很高興能被你劃到鬼一類。”
沒說出口的,是做人還是太麻煩。像他看見的翟和朔,心裡裝着事,總是高興不起來,堅韌又脆弱。
有種說法講養樹容易種樹難,栽一棵樹苗,要挑土壤,也要等移栽的合适時間。成活的時候沒插好條,後頭再長得怎麼結實,主幹也是歪的。
人的生長大概也是一個道理,抽條時耽擱了,沒能好好養着,自然不能強求長成時是規範樣。
在他看來,翟和朔大概就是沒被養得很好的那一類了。
翟和朔隻淡淡地應:你不就是麼。
頭一次聽說鬼高興自己是鬼的,翟和朔實在無法苟同。
他臨時給闫裴周添了第二個身份,譏諷道:生命是易碎品,你是守護神。
——這樣愛人,怎麼不見你去攔着其他人跳樓?
闫裴周以為這是誇獎。
天氣很好。近來是連着的晴天,氣溫回升了幾度,過路行人外套都拿在手裡,隻他脖子上圍巾還繞得嚴嚴實實。
鬼是不畏冷也不怕熱的。隻是翟和朔既然給了,要怎麼用就是他的事了。
他随手撥着圍巾下擺的流蘇,否認了翟和朔剛給安的好聽名聲:“周圍幾公裡内寫字樓有幾座,居民樓又有多少,興許幾年都跳不了一個。還是你比較容易有生命危險,當然要時刻守在旁邊。”
“也沒那個閑情去管别人。”
無論當時當地是何種情形,眼裡隻看得見絕望的人從來不多。
但就算翟和朔是,那也沒什麼。總要允許特别一點的人存在的。
闫裴周很有自知之明:“……不是能讓幸福降臨的天神,所以可以允許你數十年如一日地讨厭這世界。”
——畢竟,我可是惡鬼啊。
翟和朔的睫毛輕顫了下,沒有回答。
他吞下了本來也不可能說出口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