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黛爾蟄伏在混沌,舒适的潛意識裡,關注着外界發生的一切。
在一部分視野裡,她看見暴風地的狂怒亂流裡光芒有冉冉升起。将軍赢得了戰鬥。他的氣勢依舊淩厲逼人,像一架永遠不會疲憊停頓的機器。
幼蟲在母艦裡迎接戰鬥歸來的父親。黑翅插入如同霜雪披垂而下的金發,稚嫩的鳴叫聲引發了藏在藍眸深處的波瀾。
他受到的緻命傷痕已經被黑血侵入,無可挽救。幼蟲認真觀察着父親的斷翅,對他展開自己平滑完美的翅膀。像是母親的黑發,光芒在它的表面增添光彩,折射出幽深的藍紫色。
将軍用曾經對待它的母親的姿勢,将幼蟲擁入懷中安撫。令人垂涎的血液氣味吸引幼蟲主動尋找,舔舐着父親傷口淌出的血液,發出滿足的聲音。
飽餐過後的幼蟲開始學習,吸收停駐在此的意識,讓自己具備駕駛母艦回歸母巢的能力。
“你的母親讓你成為了獨一無二的奇迹。”
将軍對懷中的幼蟲說道:
“未來的女王。你會主宰一切可能性。”
幼蟲的貪婪吸食聲音讓尚在夢中的奧黛爾如臨深淵。
她在無限下墜的恐懼感裡繃緊身體,雙手伸向自己的腹部——
那裡什麼也沒有。
事情不對勁。
她得仔細回憶,自己身處何處,而卵鞘又在哪裡……
無窮無盡的下墜夢魇被風吹花叢的沙沙聲音驚擾。
一旦意識到自己身處平靜環境裡,而且有熱量正在皮膚上舞蹈,冷酷的夢魇就結束了。她一鼓作氣睜開眼睛,從朦胧的黑暗裡一下子跳入陽光明媚的現實。
草葉和鮮紅花朵像是兇猛流水一般,朝着她湧來,幾乎将她淹沒。葉片與花瓣刮擦嬌嫩皮膚,甚至讓她産生細微的痛感。
甚至連這種痛感也非常……可疑。
奧黛爾慢慢地舉起雙手。纖細手指為她擋住刺眼的陽光。皮膚上沒有疤痕,沒有一點瑕疵。什麼也沒有。
視線拉遠,她看見了一片曾經出現在她的記憶裡的草地。腳下的溫熱土壤細膩且蓬松,野花像是憑空舉起的手掌,不住地拍打,揮舞,吸引着她的注意。
她站起來,原地轉了幾圈,随機選擇一個方向前進。
現在她的身體比例恰到好處,四周環境舒适,無論她走多遠,都不會感到疲憊或是不适。但她始終沒有習慣自己的新軀體。
這具身體是假的。
這裡是假的。
她堅持這麼認為。
地面在緩緩起伏,暗中跟随着她的呼吸頻率調整弧度。花叢也在擾亂她的視線,讓她原地轉圈。意識到自己被這片草原戲耍,她氣惱地踢了一腳路過的花叢——
被掀飛的花瓣的氣味起先香甜,然後慢慢地轉為苦味。
腳步聲從背後傳來。
奧黛爾吓了一跳,迅速轉身,敵意地對待忽然出現的生物。
對方和她差不多高,既沒有翅膀,鱗片,甲殼,也沒有花哨的斑紋或是羽毛。她觀察對方的平淡臉龐和行走姿勢,不禁懷疑這是否是自己的同類……
對方對她視若無睹,徑直在被踢壞的花叢前坐下,将它幹淨利落地連根拔起,然後将土坑掩埋平整。
“我叫奧黛爾。”
她遲疑了一會,對着陌生生物的背影說道。
沒有得到回應,她又用不同的語言重複這句話。直到她用到某種語言,對方才忽然停下了動作,呆坐在原地。
“你……是我的同類嗎?”
奧黛爾大膽地靠近了一些,盯着對方緊攥花束的那隻手。一陣異樣的痙攣操控了那些手指。
她得到的依然隻有沉默。
迎着微風,對方站起來,堅定地離開。
她感到被忽視的憤怒,探出身去就抓住了對方的肩膀。
和抓住了一堆死肉一樣,對方晃了晃,就這樣順着她的方向癱倒在地。
她與對方純白的眼珠對視。那兩隻如同石子的眼珠震顫片刻後,就徹底化為了水樣的液體物質,從眼眶裡流淌出來。有幾滴淌到了她的掌心,溫熱的,像是眼淚。
奧黛爾茫然地面對這具沉重無用的屍體。花草貪戀屍體的殘餘溫度,根莖與葉片紛紛爬上皮膚,分泌出的紅色汁液慢慢滲入身軀,如同血液淌入土壤深處。
看着完全被花束掩蓋後自然消解的屍體,她内心一顫,閉上眼睛,意識抽離了幾秒鐘。
在寂靜,孤獨的宇宙的某個角落裡,她以幼蟲的形式存在,與光芒和溫度同在。
做出選擇。
幼蟲在低吟,聲音主宰着蟲群的律動。它正在前往一個宏大,落寞的神聖之地。
等到她睜開眼睛,四周環境仍然平和宜人,平淡如舊。草地上隻留下了一個人影輪廓。蓬勃生長的花叢又開始随風舞動,地面的跳動頻率與她心髒趨同。
在她開始咬牙切齒之前,一雙手托住了她,讓她轉身。
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我沒想到你會自己醒來。吓到你了?過來吧。我這裡有能讓你冷靜一下的東西。”
她轉過臉龐,看見了正在對着她笑嘻嘻的諾曼。
她的第一反應是逃跑,因為他毫無保留的笑容實在虛僞。但是諾曼提前抓住了她的胳膊,并且搖晃了她幾下:
“你已經逃跑過了吧?現在該解決問題了。”
他就這樣緊緊拽着她,往另一個方向走,不帶一絲猶豫。
奧黛爾走了幾步,聽見有哭聲。她暗中回頭,在屍體曾經躺下的地方看見了一具全新的軀體。隻不過新軀體隻是原地蜷縮着,毫無感情地哭泣。花叢在附近肆意擺動,瑣碎沙沙聲附和着哭聲。
她和諾曼似乎并沒有走出多遠。草原景物卻忽然褪去,她看見了巨幅玻璃牆與虛拟投影。
諾曼松開手,坐在了玻璃牆後方的懸浮椅上。兩隻斟滿的酒杯自動出現在他的手中。
“喝吧。”
他把其中一杯遞給奧黛爾。平常的就像兩人隻是在某個中轉站裡稍作休息,一擡頭就能看見蟲群。
這裡的天空什麼也沒有。漆黑且潔淨。奧黛爾小心翼翼品味着這個事實:
自己現在不在任何自己已知的地方。
沒有人限制她的活動。
她手中的飲料冒出密集氣泡,碎裂的聲音好似有人尖叫。
沒有問諾曼這是什麼。她果斷一口飲盡杯中液體。
深沉,苦澀的夜空似乎在這一刻全數傾倒進她的喉嚨。奧黛爾咳嗽着,跌跌撞撞倒向地面。諾曼從上方扶住她,聲音越來越遠:
“好吧……至少我不用親自給你講解了……”
時間以平鋪直叙的形式在她眼前穿梭。
奧黛爾的目光深入地面裂隙,尋找到了隐藏在衆多分支裡的一個源頭。
那是一個身穿樣式古老的防護服,手持密封皿的黑發女性。從她的相貌到走路時的姿态,甚至是微笑時牽動的嘴角,都和奧黛爾如出一轍。兩人就像是被時空隔開的兩道影子。
“密封皿裡是我們最近發現的……蟲族。根據它們的叫聲,初步命名為……卡哈……”
陌生女子将培養皿放在了飛行器的駕駛艙裡:
“人類四分五裂,隻有它穩定擴張。這個世界真是奇怪。難怪預言都說我們終将會自我毀滅。”
她駕駛飛行器穿過一個又一個星系。風暴來臨之前,她和同伴在懸浮的太空站裡跳舞,星輝在她的發間閃爍跳躍。同伴高呼着她的名字,她狡猾地做出噤聲的手勢,讓自己的名字被鼓掌聲掩蓋。
“不要讓光芒知道我們的秘密。”
風暴輕易吹熄衆星光芒。她留下的痕迹也在無窮無盡的塵埃旋渦洗刷之下逐漸化為模糊的幻影。隻有最後一道聲音來到奧黛爾身邊:
“我很高興自己沒有後代。我沒有成功改變任何曆史,也沒能挽救任何人。但這一份孤獨且輝煌的經曆是屬于我的……”
透過層層迷霧,她回頭望向奧黛爾,被孤獨刻下印痕的臉龐露出了然的笑容。
奧黛爾向她伸手。迷霧迅速修改現實,讓飛行器在火光中四分五裂,駕駛員的身影走向湮滅。
時空推動着這艘飛行器繼續漂浮,最終到達某處嚴密,冷酷的設施裡。
腦蟲使用探測儀器的冷光照亮了飛行器内部。随之而來的還有卡哈斯曼貴族的投影。
或者說,奧黛爾隻能推測對方是卡哈斯曼人。因為這位灰發紅瞳,身材瘦削的訪客也有着淡漠矜貴的氣勢,尾鞭揮動的铿锵聲音讓腦蟲畏懼不已。
“曼西亞執行官,我們已經取得卡哈斯曼母體。飛行器裡還有一具未經改造的人類的遺骸。生物信息提取完畢。我們成功複刻了這一支人類後裔。”
“又一個不穩定的實驗品?”
“我們制作的并非那些短命的複制品,而是擁有原身記憶的全新生物。請看,他一定能夠助您達成目的——”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