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他的保證真的起到了部分心理作用,也許是畫面上也出現了一片藍色水域,總之她放松了警惕,和他一起躺倒在砂石上,注視着悠悠飄蕩的水波揉皺畫面。
疑惑和不安的情緒在寂靜中被水波撫平。她的腹部傳來一陣微弱的動靜。但是也并不強烈。大概隻是幼蟲在熟悉新環境。
“順便一提,”
門羅靠近了一些,手臂在水面上劃出一圈又一圈的波紋:
“你适應水的速度很快。我覺得即使你不是人類,也有一部分魚人的血統。”
“魚人?”
她望着正巧遊過水面的雄性魚人,心裡不是很贊同。她見過其他孕母談論魚人的态度。她現在不需要一個會讓自己顯得更加低人一等的事實。
門羅在彈動手指,用水波不停地逗弄着路過的魚人,讓他們疑惑地直轉圈。
她瞅着他順應水流的纖瘦身形,還有他漂浮的長發。她心想着他用衣服掩藏的身體是像魚人一樣覆蓋了鱗片和粘液,還是和她一樣有着軟弱的皮膚。
如果門羅和她同屬一個種族……?
等到附近沒有其他人經過了,門羅示意她看記錄儀裡的圖像。
那一方狹窄,模糊,斷斷續續的畫面上徐徐出現一艘黑色大船。
這艘船不像奧黛爾見過的任何一種船。
它漂浮在廣闊的海域上,頂部伸出幾根煙囪,向着同樣模糊,黯淡的天空排出黑煙。
大船之下,是密密麻麻的人群。
視角一轉,出現了幾個……陌生生物的臉龐。
不,他們并不陌生,而是和奧黛爾外形相似的生物。他們的臉龐透露着熟悉感,就像門羅給她的感覺一樣。他們有着柔軟的皮膚,頭發和眼瞳既不像蟲子們那樣閃耀奪目,也不像魚人一樣總是包裹在水霧裡。
總的來說,他們舉手投足,互相微笑,從嘴唇中發出某種語言的神态完全和她相似。隻是她對他們所說的語言,身穿的樣式奇怪的衣服,乃至于背景裡的海洋,船隻都毫無印象。
“他們生活在船上……”
她目不轉睛,小聲問門羅:
“他們就是人類嗎?”
“也許。”
門羅的聲音聽上去很興奮:
“這部影像資料聽說是人類遺留下來的。很古老的東西。你看,這些人類難道不像是你的同類嗎?”
奧黛爾注意到他看着影像資料時的眼神也充滿了期待。
“我第一次知道人類也生活在船上。”
她仔細檢查了一遍自己的雙臂,生怕自己長着鱗片:
“他們也和魚人一樣是商人嗎?”
門羅咬了下嘴唇:
“嗯……我不确定。畢竟我見過的人類是在珍奇博物館裡内部繁衍的種群。他們好像從未出過博物館的生态箱。”
聽上去和她現在的處境差不多。
奧黛爾不問了,繼續專心看着每一幅畫面。
畫面上出現了深藍色的水面,同樣深藍,卻被繁星照亮的星空,水面與空氣之間橫貫着棘刺般的冰川。兩個人類在這樣深沉的夜色下相遇了,兩人被夜風吹動的頭發如同火焰相互纏繞,緊緊貼合的嘴唇裡吹出的霧氣也彙合成一處。
記錄儀的畫面逐漸黯淡,飄散,擁吻的兩人最終也消失在空氣中。奧黛爾伸手撫摸自己的嘴唇,仿佛這樣就能感受到來自另外一人的觸碰。
她和門羅的眼神彙聚時,兩人都沒有說話,但是她知道門羅此時心裡所想。水流将他們兩人的思維牢牢聯系在一起,不需要交流也能傳達信息。
這是一部沒有後續的影片。
他說:
但是我覺得很美,很罕見。現在你也看過了。我們共享了這段記憶。
奧黛爾說:
我不知道。
他們做的事情讓我感到難以理解。
門羅把記錄儀收回來:
我認為他們在親吻彼此。這是人類表達感情的方式。他們用這種方式交換感情。
聽起來很奇怪。
我不得不說,确實是。
她攥着記錄儀,轉頭凝視着門羅的眼睛。被水流隔絕的歌舞聲音很遠,但她發現自己和門羅很近。兩人指尖都透露着淡青色的血管,在記錄儀發出的光芒下是暧昧不清的紅色血肉。
門羅還在水中靜靜看着她,呼吸聲和水波震蕩的頻率完全一緻。
他也有呼吸,有和她相似的頭發。這解釋了他總是帶給她的那種似曾相識感。
但是門羅是魚人。
奧黛爾特别注意到了他鮮藍色的舌尖,在尖銳細密的牙齒之間危險的仿佛毒物。但是一種盲目的自信讓她相信自己靠近他并沒有危險。湊近了看他的清澈眼睛也并沒有危險,感受到他的脈搏也……
請閉上眼睛。
他說道:
最後一個要求,我能和你接吻嗎?
但她沒有照做。
他又冷又滑的雙臂伸過來擁抱着她,用自己的溫度和血管跳動來平攤一切在她心裡翻攪的不安情緒。她清楚地感受到此刻她能接觸到的不過是他支離破碎的一部分,他的舌,他濕透的長發,他在水中靈敏扭動的軀體,但是在他說道“我們能分享感情嗎”的那一刻,她主動用自己的嘴唇去觸碰他的,暗中蜿蜒的情緒找到了宣洩出口,拼湊成為了整體。
他的黑發在淺水裡蕩漾開,眼眸正在因為她閃閃發光——正在疑惑不解的她。
細沙在舞動,水流在産生大量氣泡,但這并不足夠阻擋兩人再度擁吻。
這次奧黛爾像是要把他溺斃在水中一樣按住了他的脖頸,但他隻是溫順地承受了這些,在純白如同面紗的氣泡中偷偷發笑。
氣泡簾幕在耳邊轟隆回響。水中世界搖晃碎裂成一片白色荒原。奧黛爾注意到自己咬破了門羅的嘴唇。但是他用瘦長手指觸摸着嘴角,不在乎地說道:
“……現在我欠你一個人情。”
就在此刻,魚人們用音叉擊打出的尖銳聲音傳來,她禁不住閉上了眼睛。每隔一段距離就安插在暗處的音叉連環奏響,聲音綿久悠長。
等到聲音褪去,她一個人坐在灰燼和破敗的帳篷遺迹裡。門羅消失了。好像他從來沒有存在過。就好像他是阿釋迦所說的,她的潛意識産生的不詳陰影。
她渾身發冷,驚覺自己剛才似乎做出了什麼不該做的事情,第一反應是抱起食品盒匆匆逃離他身邊。
蝴蝶零件在食品盒裡撞擊響動,就好像她平靜了許久,重新開始狂跳的心髒。
最後一次回頭時,她好像從魚人撤退的隊伍裡重新瞟見了他的背影。而現在,那股驅使她去尋找謎底的激情正在慢慢冷卻下去。她現在隻想回到自己的休息室裡,忘掉剛才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