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所料,眼前人一語不發,如同暴風前的片刻甯靜。
“李虛舟!!!”
這一聲震耳欲聾的爆喝連元稹自己也始料未及,破口而出之時,連探窗而入的晨光也幾乎被震得抖了一抖。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強行壓下了火氣卻說不出話,隻緊緊鎖住眼前這道目光。樂天說得沒錯,這位李尚書,面相實在讓人不舒服,一雙眼睛陷得太深,鷹鈎般的鼻子又太鋒利刺目,無論在哪裡與他對視,都像是被陰影處刺出的一道暗箭架住咽喉一般,坐立難安。
可即使面對這樣一聲無禮的大吼,李逢吉也未顯露出半分情緒波動,臉上那早已涼透的笑就如同一張面具,望之愈發令人心恻。
他的聲音一如既往平靜無波。
“閣下舍不得白舍人,那不叫他去就是了。”
“晚輩一時心急,還望李尚書見諒。”元稹深吸幾口氣,眼前幾欲發黑,強自鎮定下來後也知自己這一趟必然無功而返,也不願再浪費時間,“今日冒昧來訪,是晚輩唐突,改日自當登門謝罪。”
“莫要客氣,都是為了國事,何罪之有呢?”李逢吉擡手示意他不必虛禮,整個人背着光沉浸在陰影裡,“隻是元侍郎啊,還是聽老夫一言,太過感情用事,在這朝堂之上可不會帶來好處。”
隻一會的功夫,外頭的天色就已變得大亮。元稹苦惱地望一眼大明宮的方向,自己昨天聽說韓愈被舉薦為宣慰使的事,當時就想面聖進言,可又意識到自己既不在翰林院了也不在中書省了,哪兒還能那麼容易進宮見李恒去?于是便乘着同在尚書省的方便先來見了李逢吉,結果不出意料吃了癟。
這工部侍郎的身份實在尴尬,隻能終日困在大明宮之外的尚書省中,一概要事既碰不得也無從知曉,平日裡上值的時候,就連見一見翰林院和中書省内的舊人們都難。
不行,這樣下去,鐵定不行。
宣慰使這一職責最終還是落在了韓愈頭上,順順利利地,近乎毫無波折。二月伊始,他便帶着那封昭雪诏書,跟随使團踏上了東去河北的路,好在此時天氣漸暖,不似那年遠谪潮州的嚴霜酷寒,雪擁藍關馬不前。
這天夜裡,中書省内值夜的白居易閑來無事,正翻看着近來新作的一些詩稿,忽然間門扉被扣響,一看來訪人,是李紳。
“怎麼了,大半夜裡跑來串門?”
“……微之在翰林院時不也經常同你大半夜的相互串門麼,換成我就不習慣了?”
“非也,”白居易認真糾正道,“我與他串門都是在黃昏之後不出一刻,不算大半夜。”
“……”
行行行,你倆有情調。
白居易嗤笑一下,把他請進屋,随手拿過一壺梨花春釀,“看你愁眉苦臉的,出什麼事了?”
李紳聞言,整個人一屁股砸在坐墊上,接連深呼吸兩下,方才冷靜下來解釋道,“今天下午,聖人同李逢吉一起,将翰林院造訪得徹徹底底。”
“李虛舟?隻他一人陪同?”
“是啊。”
這樣嗎?白居易心想,看來這位李尚書在天子心裡的分量倒是不容小觑。
“其實來就來吧原本也沒什麼,隻是李逢吉張口閉口就是文饒的父親,給人家李忠懿公從頭評議到腳……我瞧着文饒的臉色,真是十二分的不自在,估摸這會兒還在邊值夜邊生悶氣呢。”
李紳搖搖頭,“算了算了,還是莫要背後議人是非。對了樂天,其實我有件事始終想不明白,裴司空與王廷湊和談……就這麼成了?”
“使團可都已經出發了。”
“不不,我的意思是,過去半年裡打得不可開交,敵強我弱這誰都看得清,他王廷湊就這麼答應和談了?放棄了?”
“我知道你什麼意思。”白居易的聲音沉了下來,轉過身從書箧裡翻出張地圖抛給李紳,“除了昭雪與封賞,他們和談時答應的其他條件,我不是沒猜過,最有可能的……你先看看深州在什麼地方。”
一看地圖,隻見深州北、西、南三面的州鎮都已陷落在王廷湊手中,換而言之,深州早已是孤島一座,若想休戰和談、保牛元翼全身而退,這座孤島多半是留不住的。
李紳有些不可置信,擡頭看一眼白居易又低頭看一眼地圖,如是反複了好幾次,終于忍不住顫抖着問道,“給了封賞、又要給一座城……這、這與割地賠款有什麼區别!先帝收複河北不過才幾年,就這麼打所有人的臉!這不是奇恥大辱是什麼!”
他心裡難受,抓起那壺酒就往嘴裡灌。
“别激動,公垂,”白居易見他喝得太急嗆到了,連忙奪下酒壺,一邊拍着他的背一邊安慰說,“這隻是猜測,最壞的結果也不過如此,使團才剛出發,至少先等一等,萬一有好消息呢?”
“不會有好消息了。”
他舒出一口氣,那表情看不出在笑還是哭,“大唐的氣數擺在這兒,河北那個地方,再不會有好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