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裡,白居易自嘲地笑了笑,便也不再去想了,從懷中取出那支從不離身的兔毛筆,在緊挨着元稹那首詩的空白處頓了頓。
該說些什麼呢?
在他的殷殷期望旁邊,訴說絕望嗎?
他不想理會自己這過來人的身份,也不願再憶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此時此刻在元稹的舊題詩前,他隻想告訴他、告訴這天地,他很想他。
從離開長安的那一刻起,他就無時無刻不在想他。若在以往,他與微之,無論其中一人去了哪裡,總有另一人在長安靜候歸期,可如今,他們二人雙雙漂泊在外,隔絕了千山萬水,那座古老的金玉之鄉,再沒了那獨屬于二人的溫柔牽挂。
藍橋春雪,秦嶺秋風,相見複何年?
“江南一帶魚蟹鮮美,不知先生可還記得?我可是一想起來就口中生津呢!”
江上的小舟裡,白居易懶洋洋地癱靠在船艙内,一本詩冊鋪開在臉上,正盡情享用着夕陽落日的溫暖光暈。
聞言,他把臉上的詩冊一收,站起身來走到正在垂釣的秋明身邊坐下,“……有時候,我還挺羨慕你。”
秋明啞然失笑,“瞧您說的,我有什麼好羨慕的。”
白居易拍拍他的肩,沒有說話。其實人生于世間,無非求一個吃飽穿暖、睡得安穩,隻可惜對許多人來說,放不下的雜念終歸太多,哪怕明知是庸人自擾。
“話說回來,先生,前邊可就是襄陽了!”秋明忽然指一指前方,有些激動起來,“一晃竟有二十多年沒回來看過了呢。”
那時他們尚且年少,父親、弟弟也都在身邊,在襄陽度過的年月,算是難得的溫馨與快樂。
他忽然又想到,襄陽,微之他是來過的!
思念擦出了電光火石,他拿出筆,就着那詩冊的空白處提筆便成詩。
君遊襄陽日,我在長安住。今君在通州,我過襄陽去。
襄陽九裡郭,樓堞連雲樹。顧此稍依依,是君舊遊處。
蒼茫蒹葭水,中有浔陽路。此去更相思,江西少親故。
自己同他,還真是緣分匪淺。
白居易笑了,可笑着笑着,心裡的苦意卻越發掩蓋不住。他隻知道微之在通州病痛不斷,過得一點也不好,至于現如今怎麼樣了、有沒有好轉一點,他根本無從知曉。
他知道自己要去江州麼?若是知道,照他那性子,隻怕……
“您又在想元先生了?”
“……是啊,”白居易望着粼粼江面出神,“你說,自他走後這幾個月來發生的大大小小一切事情,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呢?清醒卻傷神,糊塗但快活,這兩者,哪種更為他好?”
秋明搖搖頭,“你們之間的事,自然得問你們自己嘛。不過就元先生給我的感覺來看,他可凡事都要刨根問底弄個明白,哪怕從未因此而快活。”
是啊,這可不就是微之麼。
他不像自己,這京城說離開就離開,連帶着對朝廷的關心也一并斬斷。這些時日裡白居易行在路上,盡管是貶官外放,可卻是他連續幾個月以來最輕松自在的時光,他再不必理會朝堂上的爾虞我詐明争暗鬥,再不用去做違心的事、說違心的話。至于其他的,什麼叛鎮、什麼戰争,都和自己沒有關系了。
這副冷淡與漠然,在他察覺到後自己也驚訝了。
可微之不一樣啊,他似乎總有磨不滅的熱情,他的一腔宏願也從未改,如何能……
罷了罷了,暫且不去想這些。
難得的清閑,他此刻隻想寫寫詩。
今年的秋季格外肅殺,北風呼嘯着卷起落葉,落下陣陣枯黃的雨。
刺殺武元衡和裴度的兇手在滿京城的搜捕中落了網,可這卻未能撫平朝臣們所受的驚吓——時至今日,京師各城門的守衛依然有增無減,衆人出行,也都習慣性命仆從帶上武器。
這起刺殺案歸根結底是為讓朝廷停止對淮西的征伐,可李純已然鐵了心要收複叛鎮,再加上近來悲憤交加,非但沒有如他們意,反而更加緊鑼密鼓調兵遣将起來,把成德與平盧也拉上了日程。
就這樣,江淮之地的戰火還未徹底平息,北地的狼煙便在陣陣寒風中驟然點起,一時間,九州裂盡,滿目皆瘡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