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朝會上,吵吵嚷嚷好似市井趕集。血淋淋的兇案一石激起千層浪,一連數天人人自危,有膽小的官員甚至開始告病不朝,躲在家中。
“此舉分明就是叛鎮在蓄意報複!王李二人皆是亡命之徒,為大家安全起見,臣建議暫停淮西攻勢,日後從長計議。”
中書舍人王涯顫巍巍地走出隊列,似是沉浸在兇案的恐怖氛圍中久久緩不過勁,幾近哀求地跪在李純面前勸道。
“叛鎮都騎到頭上來了,王舍人覺得我們還能退至何處?把長安拱手相讓嗎?”前排着紫袍玉帶的李建忍不住斥道,随即也走出隊列,跪下叩首,“刺客入城行兇與長安城防懈怠脫不了幹系,臣身為京兆尹難辭其咎,還請陛下降罪責罰!”
“李京兆說得輕松,可誰人不知淮西之戰大多事務皆由武相國與裴中丞主持,如今他二人一死一重傷,這戰事該如何進行下去?不暫停又能如何?”
衆人你一言我一語,喋喋不休得似要沖破屋頂。白居易站在重重人群之後,耳鳴聲反反複複,已分不清腦中的疼痛到底是争吵聲所緻,還是耳鳴所緻。
眼前的影影幢幢變作了一個個難懂的符号,他看不見,也不願去想。
他隻知道武元衡死了,一個曾讓他覺得這世間尚有希望的人死了,死得如此狼狽,如此不體面。至于其他的,什麼淮西,什麼李師道,思考起來太累了,不像殺人償命的道理一樣,天經地義。
“臣請奏,搜捕兇手,嚴懲法辦!”
白居易站了出來,絲毫沒留意到王涯正在說着話就徑直被自己打斷,“于理,天子腳下公然行兇,手段卑劣法理難容;于情,肱股之臣慘遭橫禍,國失棟梁其何以堪!兇徒再惡也不過寥寥數人,若連此等正義也無法伸張,又何談消滅叛鎮收複失地?”
“若真是叛鎮所為,那刺客說不定早已逃竄出城,會站在原地等你去抓嗎!”王涯心有不滿,氣急敗壞指責道,“白大夫一介東宮屬官,倒也不必急着在閣下職權之外的事上指手畫腳!”
這話說得有些重了,四周頓時鴉雀無聲。他身着绯袍金帶,眯着眼上下打量白居易的一襲綠衣,話音裡滿是不屑,“莫要以為人們敬稱你一聲白學士,自己就真的仍在翰林!”
“王舍人,好了好了,樂天他不過關心則亂。”見王涯有些不依不饒的架勢,李建急忙開口打圓場,“樂天你先别說了,此事陛下自有聖斷。”
白居易退回到隊列中,後續他們說了些什麼,他一句也沒有聽到。
散朝後,他獨自一人走在空曠的殿前廣場上,舉目所見隻有各自低着頭腳步匆匆的朝臣,風中似有若無的血腥似乎仍未散去,反複刺激着早已疲憊不堪的心神。
忽然間,一聲鶴唳遠遠地劃破長空,凄厲又尖銳,聽得人心中一緊。擡頭望去,卻根本不見鶴的影子,唯餘大片浮雲遮天蔽日,分外蒼白。
欲聞鶴唳華亭,可複得呼?
竹籬小院落的書房中,元稹正在窗下修改着一篇文章,朱紅的灑金紙箋放在一旁,被小心翼翼地用鎮紙壓着。
那是一封婚書。
就在幾天前,他被李進賢拉到角落裡——
“我說你小子,人家老裴見你那麼多次,你到底怎樣的意思今天直接給個痛快話!”
“啊?”
元稹被他問得一頭霧水。
“還在裝傻,還在裝傻,”李進賢無語了,忍不住伸手對他戳戳點點,“人家裴家丫頭多受她爹寵愛你也看得見,他們父女倆這次難得口味一緻,你一個大男人能不能幹脆點,喜歡就主動上門提親去,不喜歡就趕緊告訴人家姑娘早點斷了念想。”
“我……”
“你再這副表情我就以為你是故意在釣魚了!”
于是元稹乖乖閉了嘴。
其實在通州與這一家人相處這麼多時日以來,他并非一點都沒有察覺,隻是一場病拖了許久才好一點,加之心裡又實在記挂長安的人和事,就無暇去細想這朦朦胧胧沒有真憑實據的感情。至于共處時的輕松與快樂,他以為自己是因感激才對他們産生好感,便也始終保持禮數與距離,沒有半分他念。
結果把通州刺史給急壞了。
如今回想起來,自己好像的确有些……
李刺史罵得對,哈哈。
他笑着搖了搖頭,繼續拿起筆在那婚書上斟詞酌句。
就在這時,一股沒來由的寒意突然爬遍全身,心口處無端生出劇烈的絞痛,疼得他呼吸一滞,手中的筆也掉在紙面上,剛剛寫好的婚書被染上一大團墨迹。他勉強扶在案邊,眼前一陣一陣發黑,那絞痛卻分毫不減,似是要将他整個人硬生生撕扯開。
不知緩了多久,那痛意漸漸消停下來,他擡起頭,已然出了滿頭薄汗。
窗外寒風乍起,吹得桌上的書冊紛紛翻起了頁。元稹無奈,支撐起身體去關窗,頭上的汗迎上風頓時變得冰涼,涼得他不由得一顫。
這是怎麼了?
難道今年入秋得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