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李建,掌事不利、防患有失,着停職、罰俸、禁足家中,靜候發落。
那身紫袍疊得整整齊齊,與京兆府印信一同擺在堂前的小案上。宣诏使者伸手一揮,兩個小宦便上前,将它們一同收走。
“聖人在氣頭上,李公又向來識時務,過不了多久定能重新起用。”使者滿臉堆笑,那尖細的嗓音配合着聳動的眉角,直叫人心裡不愉快。
“公公說笑了。”
“這禁足雖不痛快,可在如今這局面,對您來說倒也未必是壞事呢,正巧借此機會同那白居易劃清界限,也能省去尴尬,多好!”
李建疑惑,“我為什麼要與他劃清界限?”
“喲,瞧我這記性,您這幾日在家,還不知道外邊的事,”他湊近一步,壓低聲量道,“白居易以宮官先谏官言事,當聖人面僭越這事兒就不說了,竟還在親娘看花墜井而亡之際作賞花詩!這般行徑,簡直天理難容啊……”
“你放屁!”
始終沉穩有度的李建終是忍不住了,徹底爆發出來。
“他是什麼樣的人,還輪不到你來告訴我!”他怒視着使者罵道,什麼客套與禮數皆被抛之腦後,“你們心裡想的什麼,誰看不出來!本以為你們為一己私利為禍朝廷已至為人底線,沒想到如今為了扳倒一個良臣,連他的至親也能拿來做文章!死者尚且為大,你們這麼做,當真不怕良心報應嗎?!”
使者收了笑容,聽了這呵斥卻不以為意,看不出絲毫愠怒,隻不鹹不淡地望着他,好似在欣賞一隻身陷囹圄的困獸。
“剛剛才誇您識時務,您可真是半分面子也不給,”他撣撣袖子說道,“若想為好友鳴不平,大可去面見天子,聖人明斷,必定不會冤枉了他。”
随即一拍腦袋,睜大眼睛懊惱道,“啊,您已禁足,我怎麼給忘了呢。”
李建喘息不止,一雙眼緊緊瞪着他,可除了将震怒憋在心裡,毫無他法。随後,宣诏的一夥人緩緩走出,大門被在外看守的金吾衛重重關上。
居宮官而越職言事,逢母喪而妄作新詩,兩條罪名,将白居易推上了風口浪尖。
許多人都明白,他所犯下的這兩條罪責是否真實、是否惡劣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權柄在握的那些人,視他為眼中釘、肉中刺。于是便也跟着一唱一和起來,人群中對白居易的聲讨一浪高過一浪,眨眼間,昨日還久負盛名的白大才子今天就成了不仁、不孝、不禮的小人。
“我沒有……我沒有!”
“先生,是我。”
白居易蓦地驚醒,眼前那重重疊疊嘈雜不休的人影立刻消散無蹤,隻有秋明那擔憂不已的臉。
自己竟又撐在桌上睡着了,手腕麻木得像是針刺一般,頭上、背上盡是冷汗。
秋明像是要哭出來,“宮裡來人了,您得去接旨。”
……終于要審判了麼。
他随手抹去臉上的汗迹與淚迹,擺正衣冠,走出房門,行禮,跪拜。
耳鳴變作了巨響,如同利劍一般,刺得他頭痛欲裂,诏書上被念出的内容,他一個字也沒聽見。
來人很快走了,留下他捧着诏書一個人跪在院中。展開一看,隻見“江州司馬”幾個字像是長了腿,躍躍然似要跳出紙面張牙舞爪。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看着手中朱印封身的诏書大笑起來,直笑得渾身顫抖不止,幾乎要癱倒在地。
“先生,你别這樣,”秋明自幼跟着他,從未見他有過這般癫狂模樣,頓時手足無措起來,“我害怕……”
哈哈哈……
這一切的一切,不過是自己想求一個天經地義的公道而已。
微之啊微之,你知道麼,我與你,真正同病相憐了呢!
白居易笑得雙眼通紅,氣息裡帶上了粗重的哽咽。他直起身,轉向北方,朝着大明宮的方向再次叩拜下去。
“臣就在江州,遙祝大唐千秋不老,萬壽無疆!哈哈哈哈……”
西北的涼風掠過秦嶺,在川蜀的層巒疊嶂中化作綿綿秋雨,将這片土地澆了個透心涼。
這秋風來得太急,上次那場病幾乎把元稹的身體底子打擊得潰不成軍,如今自然抵擋不住,不出意外再次病倒。
但好在還沒到神志不清的地步。
此時此刻他正半躺半靠在床榻上閉目養神,手中還拿着一卷書冊不願放下。他其實算不上困,隻是書看得稍微久一點就頭暈目眩得厲害,不得不停下來一陣。
就在這時,緊閉的門被忽然推開,見縫插針灌進來一絲涼風。
“微之!好久不見,可有想我啊哈哈哈……哎喲我去,這又是怎麼了?”
來人未及走近,那熱切又熟悉的聲音令元稹心頭一動,睜眼一看,見是崔玄亮來了。(1)
故友從天而降,元稹又驚又喜,下意識想坐起身來迎接,誰知激動之餘牽動了肺腑間的病處,忍不住咳嗽起來。
“别動别動!”崔玄亮甫一進門就被他的狀态吓了一跳,連忙扶着他輕拍後背,觸手可及隻覺得他又瘦削了不少,近乎形銷骨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