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背上叛國之罪,他李師道卻摘得幹幹淨淨,是什麼道理!可如此境況又能辯解什麼……
他知道,再辯解也沒有用了,這樣的罪名,洗不幹淨。而平盧使團并未就此住手,他們再次聲稱,賞珍宴上鲛珠被盜一事同樣也是郭叔慶賊喊捉賊的戲碼,意在往平盧身上潑髒水——若進見那天,使團拿出了真鲛珠,則能順理成章污蔑他們盜寶,朝中多位大臣都能作證,鲛珠原本的确屬于郭叔慶之手;要是拿出假物,則告他們不敬之罪。
神策軍緊接着便抄了他的家,果然,在閣樓地磚之下發現了那顆鲛珠,渾白如璧,明如燭火。
平盧使團的說辭,有理有據,無可辯駁。
就這樣,他被下了獄。
深夜,河陰轉運倉。
百夫長剛剛清點好最後一個倉庫中的糧草存量,正欲返回營地,鼻尖卻突然間捕捉到了似有若無的血腥氣。
他腦中陡然一緊,連忙跑到大門處一看,卻見門口的守衛皆已倒地,咽喉處的血痕猶在汨汨往外冒出鮮血。他心道不好,根本來不及思索什麼,下意識便想沖出去報信,剛邁出一兩步,眼角餘光處驟然閃過的凜冽寒鋒阻得他呼吸一滞……
牢中昏暗潮濕,唯有遠處一個鑽開的細小縫隙能勉強稱之為窗戶,透過些許寶貴的光亮。郭叔慶衣衫潦草地癱靠在土牆上,似是在假寐。恍惚間,他依稀感到一股道不明的異樣之感,一睜眼,赫然見鐵栅欄外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人,也不說話,就那樣死死地盯着自己。
那人一身素色衣袍,在一團黑暗中格外醒目。郭叔慶一個激靈坐起身,眯着眼辨認起他的容貌,似乎有些眼熟。
“白學士竟有閑情逸緻踏足此地,不會是來看我的吧?”
白居易冷眼看着他輕佻谑問,仍舊一語不發。
“讓我想想,時至今日願屈尊來看我的,會是什麼人?首先,你我不是朋友;其次,我觀你也不像是與叛鎮勾連之人……那就隻剩下那隻在整件事情裡暗中攪渾水的第三隻手了,白學士,你莫不是這第三類人?”
“你與李師道的交易,到底是什麼?”
半晌沉默後,郭叔慶陡然暴起撲向栅欄,手上的鐐铐啷當作響。
“為什麼?!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憑什麼這麼做!”
“無冤無仇?”白居易啞然失笑。像他這樣為一己私利出賣國家命脈的人,終歸還是太多了,多到他們對一切寡廉鮮恥習以為常。
“那顆鲛珠,是李師道付給你的價碼,你收禮後卻決定坐地起價,招緻他的不滿,這才有了納貢這出大戲。”他的耐心已達極緻,厲聲斥責随即破口而出,“前線的将士在舍生忘死,可你們!安享着無數人拿命換來的和平不說,還要将他們的生路,拿來交易!”
到底憑什麼,他們已經腰纏萬貫猶不滿足?自己不過想要個能容得下如摯友那般剛直之人的清平盛世,怎麼就這麼難?
郭叔慶意味深長地欣賞起他歇斯底裡的怒吼。
“聽說白學士向來為人随和,久負溫雅之名,見過你這副樣子的人,我怕不是頭一個吧?”他笑着整理起衣袖,頭也不擡地說,“不妨你先告訴我外邊發生了什麼事,惹得你這樣着急,不惜踏足這樣的髒污之地來問我。”
白居易強忍下心裡一團火,閉上眼。
“河陰轉運倉,被燒了。”
“哦?”郭叔慶眉尖一挑,“李師道做的?”
他思索一陣,忽然間狂笑不止,直笑得癱倒在地,眼淚都出來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莫要再發瘋。”
“白學士啊,哈哈哈哈哈……”他氣息不勻地邊笑邊喘,過了不知多久才稍稍平複一點,“你不是想知道我和他的交易是什麼嗎?我現在就告訴你,我手上有一份河陰轉運倉的布防圖,本想試着賣個更好的價錢,沒想到被你這麼一鬧,直接被他們分毫不費地弄到手了哈哈哈哈哈……”
不等白居易反應過來,他再次笑出了聲。
“神策軍抄我家時,其中混進一兩個平盧細作何其容易,那圖我藏得不深,他們找起來也費不了多少功夫。你說,你若不多管閑事,沒準兒河陰倉現在還相安無事,可如今這筆賬,該算在誰的頭上呢?”
白居易直愣愣望着他,似是聽不懂他說的一切。
“學士的新樂府、秦中吟,我可拜讀了不少,看得出來,你很愛那些蝼蟻一樣的士卒平民,”郭叔慶雙目圓睜,臉色被笑得通紅,望之瘋癫可怖,“河陰倉被燒了,想必那兒的守衛傷亡不少,你說,這又該怪誰呢?哈哈哈哈……”
他一字一句仿佛細石落入水中,起初沒什麼水花,可随之而來的漣漪卻越滾越大,變得一發不可收拾。
不對、不對……是他在胡攪蠻纏……
心火蔓延,堵得白居易一個字也說不出,隻覺得嗓子眼像是哽住了,火辣辣的如灼燒一般疼。郭叔慶洋洋得意地欣賞着眼前這張臉,明明還在倔強地瞪着自己,可他分明從那逐漸發紅的眼眶中,看到對方心裡的防線在慢慢土崩瓦解。
白居易無意識地掐住了自己的手心,此刻已被指甲掐出血來,卻渾然未覺。
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不對……
該怎麼辦?該怎麼辦?
微之,我該怎麼辦……
心裡頭蓦然出現的名字,似一陣風一般将腦中的迷霧吹散了一些,可這一瞬間的清醒,卻令他感到一陣鋪天蓋地的孤寒。
微之不在,他走了,不在我身邊了……
為什麼要走?為什麼留我一個人在這煉獄一般的朝堂裡,任魑魅魍魉欺淩?
他的思緒全亂了,混混沌沌纏作一團,餘下滿腹的委屈,無處傾瀉。
就在這時,有腳步聲踏地而來,遠遠的,不甚清晰。
“近來有樁喜事,某思來想去,覺得應當與郭少卿分享。喲,白學士也在,那不妨一起聽聽看。”
兩人循着聲音回頭,見到來人,皆是一愣。
“武相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