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南東道接臨淮西,此次北上,萬事要小心……那吳少陽不是什麼善茬,若路遇淮西兵行不軌之事,切莫和他們硬碰硬,保證自己的安全最重要。”
江陵江畔,元稹送李景儉行至官道上。
“哎喲,你可盼我點好吧,都念叨好幾天了,”李景儉哭笑不得,牽過馬整了整行裝,“我去的是忠州,離淮西可有點距離呢,聽你說的,好像我直接去吳少陽手底下做事一樣。”
元稹的眉頭沒有半分舒展,長長的鳳眼低垂着,看上去心事重重,“總之獨自在外一切都要小心,河北亂了這麼久,我有預感,淮西遲早要……”
“你啊,就是看得太多聽得太多想得也太多,這樣多思多慮,會養成心病的。”李景儉湊近他眼前,兩根手指杵着他的雙頰強行杵出了一個笑臉,“聽我的,在關心别人之前,沒什麼能大過一日三餐和好心情。”
“李六阿叔!阿保也來送您!”
一旁忽然鑽出一個紮小辮的小小身影,阿保抱着一摞紙張信件,看上去像在出門途中順手從門房拿的。她笑盈盈地展開一小頁舉給李景儉看,“阿叔快看阿保剛剛的畫作,雙蠊戲花……”
李六阿叔隻看了一眼便大驚失色彈開老遠,“你這丫頭,畫點什麼不好啊!!!”
一旁的元稹總算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你還笑!”李景儉埋怨道,“你個老不正經的,什麼蝴蝶鳥啊不好教嗎!怎麼教丫頭畫這個!”
“冤枉啊,我可從來都隻教筆法,畫什麼物件都是她自己悟的,阿保是不是?”
“行呗行呗,反正被你們父女倆欺負慣了。走了走了!”
他翻身上馬,逃也似的一溜煙跑了。
“阿耶,”阿保拽拽元稹的衣擺将手裡的信件舉起來遞給他,“阿保的功課得了甲等,按照您答應的,我是不是可以……”
“想去集市了?”元稹蹲下身接過那一沓信,“在外要聽安娘娘的話,早去早回。”
“謹遵父命!”小姑娘興高采烈地行過禮,轉身跑進小院收拾出門的東西了。
周遭很快安靜了下來,元稹獨自回了書房,看了看手中的物件,其中有一份邸報(2),剩下的都是其他人寄來的書信。
自然,其中大部分都來自白居易。
邸報是江陵府送來的,時任荊南節度使嚴绶待他不錯,知道他關心朝中事,就特地派人在每到一期新的邸報後送他抄閱一份。這樣的心意也同樣珍貴,元稹一手拿着邸報一手拿着書信掂了又掂,最終放下了邸報,坐到窗邊看起了白居易的信。
士曹參軍這個職位實在很閑,幾乎帶不來任何外界的消息,他之所以對天下事都能及時知道個大概,除了嚴绶的幫助以外,白居易的信也功不可沒。他們二人分開已有兩年多,幸而長安到江陵大道通途,寄一封信十來天就能送到,因而離别的時光也不算太過無聊,看着對方熟悉的字迹,就好像心上人仍在身邊一樣。
白居易話多,字也多,每次寫信,都至少三大封起步。第一封是詩作,無論與元稹有關無關都統統寄來;第二封是生活瑣事上的碎碎念,院中九華菊花開成色如何、長安米價是貴了還是便宜了,事無巨細悉數寫下;第三封則是自己或直接或間接聽來的朝廷動作,哪些證據确鑿,哪些捕風捉影也一一寫得清楚。
元稹想起了李景儉的話。
若這世道真的太平,誰人不願杯酒逍遙,快活度日呢?
他看着堆了一屋子的衣食、禮物、膏藥,都是友人殷切的關懷。那白紙黑字仿佛都有了溫度,令他心頭一熱。
唯有思君治不得,膏銷雪盡意還生。他說。
……
微之還是那個微之,一句話頂得在下不知該如何作答。白居易肉麻得耳根子有些發燙,氣呼呼回應道。
元稹玩心大起。無話可說,說明我詩中情分猶顯不足,那就再……
停停停,很足很足。江陵那邊,嚴司空待你還好嗎?可有為難過你?
一切都好。其實我也是與他相處過後才知道,早先他在太原為了推行寬政,不得已與當地監軍虛與委蛇了一陣,落得不好的名聲,他的心眼兒其實不壞。
那就好。白居易感慨道,好名聲可真是太重要了。
名聲好壞與否,可不完全在于人的心迹。樂天不妨看看杜司徒,當今朝中,有人膽敢污了他的名聲麼?
白居易心裡一驚。
微之,我知你一心為公,也知你為達大事不拘小節,但也……莫要對那些事情,太過不在意了。
元稹笑了。隻要不到迫不得已的地步,誰不想要個好名聲?樂天不必為摸不着邊兒的事擔憂。
想了想,他又補上一句,何況,有你知我,也足夠了。
這幾番話,讓白居易又做了一場噩夢。
他隻記得夢裡吵吵嚷嚷的,所有人都在說話,可他卻一個字也聽不清。那吵鬧聲越來越尖,越來越細,慢慢變作了那熟悉的令人頭痛的蜂鳴。
他就這樣在耳鳴中醒來。
暈暈乎乎起了床洗漱換衣,就聽見秋明扣門道,“崔侍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