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一來,任憑中書省和禦史台再怎麼為他據理力争,也隻是将場面僵持了下來。處在旋渦正中的元稹自然而然被李純停職放假,鬧事的真兇仇士良也始終沒見有半分要被懲處的意思。
李純那顯而易見的偏心很快就被人捕捉到,見勢觀望的朝臣不知在誰的帶領下竟紛紛表态,直言元稹其人自打入朝之後就紛争不斷、争議不斷,實在不适合留在長安繼續任職,李純也當真就着這個台階下了,開始思量着将他送往何地、任何職。
可不是嘛,像他這種紛争不斷的人,淨知道給自己帶來無窮無盡的麻煩事,真真是煩透了!
“不可!”
大殿裡,李純照例召見翰林學士們議事,在應付了好一陣苦口婆心的勸說之後,才剛剛抿上一口茶,便被一聲驟然暴喝驚得差點嗆着。
他一擡頭,發覺竟然是白居易。剛剛一直沉默不語的白居易,平日裡向來溫和恭謹的白居易,怎麼敢用這樣的語氣同朕說話?
“看來臣在奏章中所奏之事陛下尚未明了,那不妨讓臣當面向您解釋清楚,以免陛下一失足成千古恨。”
白居易一撩衣袍跪下了,這強硬又冰冷的态度,把一旁的李绛也吓了一跳。
“元稹左降之事斷不可為!其人守官正直人所共知,自授禦史以來舉奏不避權勢,今日之境地,皆因挾恨報私嫌所緻,臣恐其左降後凡在位者每欲舉事則先以其為戒,而再無人為陛下當官執法、再無人為陛下嫉惡繩愆,此其一!”
李純眯起眼睛,臉色一沉。
“争廳一事,實乃前所未有之惡行,今中官有罪未見處置,禦史無過卻先貶官,臣恐從今往後中官出使縱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如此一來實損聖德,此其二!”
“樂天,停下!”李绛也跪下來,連連拉動他的衣角提醒道。
“臣又聞元稹自去年以來舉奏嚴砺在東川王法收沒百姓資産八十餘家,又奏王紹違法給券令監軍靈柩及家口入驿,又奏裴玢違敕旨征糧草,又奏韓臯使軍将封仗打殺縣令,如此之事前後甚多,屬朝廷法行皆有懲罰,計天下藩鎮皆怒元稹守官!”他根本不理會李绛的動作,繼續說着,已經有些哽咽了,“今左降他州,即是送與藩鎮,臣恐此後藩鎮有過無人敢言,如此則天下有不軌不法之事陛下無由得知,此其三!”
說罷,深深叩首,額頭觸地的悶響聽得人頭皮發麻。
殿中一時間沉默無言,禦座之下的幾個人站的站跪的跪,大氣也不敢出。
“說完了?”李純頗有些玩味地看着他,“早就聽說你二人私交不錯,正所謂所合在方寸、心源無異端嘛。”
他慢慢踱着步,聲音陡然變得狠戾,“那朕是不是可以推知,你,白樂天,同他一樣,也早已對朕有不臣之心?!”
白居易蓦地擡起頭,一時間忘了禮數,瞪大眼睛直直看着他,喉嚨似是被一隻手卡住,一個字也說不出。
“你自己看!”
李純随手抄起桌上的一道劾章甩在他面前。
展開一看,映入眼簾的赫然是元稹那首《永貞二年正月二日上禦丹鳳樓赦天下》。
“春來饒夢慵朝起,不看千官擁禦樓……”
“你們,好啊,怕是眼中隻有永貞年,沒有元和年吧!”李純近乎癫狂地笑了起來,聽着幾乎令人汗毛倒豎,“朕不殺他,已是網開一面了!”
……
白居易耳畔響起了巨大的轟鳴,猶如有一根針,生生貫穿了他的腦海。他什麼也聽不到,隻呆呆地望着金銮寶座之下的丹墀,眼前的金碧與赤紅慢慢旋在了一起,最終變作一團刺目的泥淖。
“走吧。”
再次回過神來時,李純已經走了,獨留自己還跪在殿中。李绛神色黯然,已經毫無辦法,隻能拉起他,相互攙扶着回到翰林院。
那是回天乏術之下的麻木與呆滞。
他如坐針氈地度過了這一天。
隔天,白居易強作鎮定,如往常一樣例行公事,随後在下值回家的路上,遇到了元稹。
就在永樂坊南邊的街上,他看到元稹帶着簡單的行裝單人獨騎,似是将要遠行,而他的身後,正跟着兩個金吾衛。
他的傷勢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等到那些傷痕結痂、脫落,這件事在世人心中便再不值一提,不像留在心頭的傷痕那樣,反複流血、撕裂。
元稹也看見了他。他回頭看向那兩個金吾衛,“友人相送,于行程無礙,還請二位多加通融。”
那兩人對望一眼,與他拉開了一段距離,白居易趁機策馬上前與他并肩而行。他注視着元稹的行裝,又回頭看看跟在身後的金吾衛,有些恍惚,也有些手足無措。
“不是嶺南,不是崖州,區區一個江陵,倒也不是太為難人。”
元稹反倒開始安慰起他。
“……到襄陽……再到江陵……一千七百多裡……”白居易喃喃自語着,不知不覺間已越走越慢。
一千七百裡。
從前赴百裡開外的盩厔就任,尚且覺得路程太遠、相見不易,可如今,一千七百裡的距離就這麼橫亘在自己和元稹面前,叫他該如何接受這個現實?
今日一别,何年何月才能再見?
“……是我沒用。”他知道這次的離别不再像之前那樣小打小鬧,心裡越來越亂,全然停止了思考,隻餘無盡的悔恨與失落,“忝為翰林學士,可到頭來,莫說兼濟天下,我連你的清白、你的公道,都護不住。”
“樂天,不要這樣,”元稹伸手替他抹去臉上一滴滑落的淚,溫言勸道,“這是我自己的選擇,你沒有做錯任何事。
“可……”
“好了,不要哭喪着臉為我送行嘛。你明知道,我更喜歡見你安樂無憂。”
自永樂坊到新昌坊的這條街道,不算短也不算長,他們這樣走着,就像平日裡結伴去聽一曲教坊名樂一樣。
“回家吧,前邊就是城門,不必再送了,我看着你進門。”
白居易點點頭,順從地按照他的意思,回到了新昌坊家中。元稹看着院門阖上,重重抿了抿嘴,回過頭,再不看那院門一眼,決然地朝着城門走去。
可白居易終究沒有聽他的話。他聽着門外的動靜,待他們一行人走遠後,再次打開院門,躲躲閃閃地跟了上去。元稹不讓自己遠送,那就躲起來,不讓他發現。
他說,今日的結果是他的選擇,與旁人無關,那自己這番陽奉陰違,也是自己的選擇,與他無關。
他就這樣隔着遠遠一段距離,跟着他們出了城,一直跟到了灞橋邊。
送君灞陵亭,灞水流浩浩。
上有無花之古樹,下有傷心之春草。
我向秦人問路歧,雲是王粲南登之古道。
古道連綿走西京,紫阙落日浮雲生;
正當今夕斷腸處,骊歌愁絕不忍聽。
天色已晚,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
河畔楊柳依依,飛絮漫天,暮春時節水正碧,山正青。白居易揉揉鼻尖,無意中瞥見遠處一叢叢開得熱烈、宛如白雲落凡間的梨花。
是啊,現在恰逢驚蟄二候,可不就是梨花花期麼。
梨者,離也。停留在橋邊,尚且有楊柳相伴,柳,不就是“留”麼,可若再往前幾步,便不見楊柳,隻餘離恨了。
他算是明白了,為什麼人們在送别之時,總愛止步于灞橋邊。
視線的盡頭,元稹的身影越來越小,越來越模糊,最終與那廣袤天地間的草木融為一體,消失不見。白居易久久停留在原地,直到自己的影子被夕陽斜斜地拉長,鳥雀歸巢,昏星初現。
在這場真正的離别面前,任何語言都變得貧瘠,千萬言語的珍重,道不出心中萬分之一的牽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