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與元稹早年間在洛陽遊學時便相識,自然知道他在近些時日的所作所為。任東台禦史的大半年裡,元稹懲治了在都亭驿尋釁的武甯軍一衆官吏,舉奏了私刑杖殺屬地縣令的浙西觀察使,處理了前任河南尹誣殺書生、兩地節度使掠奪民間财物等數十樁事,近來又與橫行霸道多次仗勢行兇的新任河南尹房式杠上了,将其停職罰俸并上表朝廷。
誰知這次,元稹自己卻迎來了回京聽候處置的結果,外加罰俸一季,據說罪名好像是什麼……專達作威?
“什麼專達作威,你處置那些人哪一樁哪一件不是有理可據?如今宦黨正得勢,你的……他們,在京中的情況一定不妙!”李宗闵知道元稹和裴垍、白居易一夥人之間的關系,也知道他們在朝中的一切作為,于是根據他的處境自然而然做出聯想,“你現在回去,怕是沒人能保得下你!”
“這是我一個人的事,與他們何幹。”元稹語氣淡淡的,也不知是失望至極還是渾不在意,“再說了,難道我抗旨不尊就能有好結果了?”
李宗闵聞言,隻覺得他與自己所說完全是兩回事,一着急禁不住嗓門也大了起來,“微之,我知道你們向來不喜外人以朋黨之名揣測你們的關系,可世道就是如此,即便你們相隔甚遠不在一處,可他們出了事就會牽連到你!你出了事也會牽連到他們!如今你遇上這麼一出,怎麼可能隻是你一個人的事啊!”
元稹沉默着沒再回答他,簡單告了别,就牽馬上路了。
其實李宗闵話中的道理他并非全然不懂。世道可不就是如此麼?在朝中,一旦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親密一點,就會自動被外界安上“朋黨”的頭銜,自此之後的一舉一動,都會被揣測成為自己的小團夥牟取利益排除異己,什麼本心、什麼公理,那都是聖賢書上用來哄騙小孩子的。
可那些正确的事就不該做了麼?
洛陽回長安的路他早已爛熟于心,可偏偏天色陰沉,不多時就下起雨來,他不得不放慢速度,打算就近停留一晚等明日雨停再趕路。
他來到華陰以西的敷水驿時已經入夜了,好在這裡距離長安很近,明天早上出發,還能趕上與樂天約定好的歸期。他會心一笑,在這經久的煩惱中可總算尋到了一件開心事,瞬間變得精神抖擻,将被雨淋濕的一封封書信、詩稿一頁一頁鋪開在書案上,又多點了兩盞燈,嘗試着将它們晾幹。
晾不幹也沒關系,到時在樂天面前賣個乖,懇求兩句,一定會答應再寫一份給自己的。他這樣想着,笑意愈深,一時間忘記自己也淋了雨,待打出一個噴嚏後,這才驚覺周身冷得可怕,自己才是最需要烤火的那個。
就在這時,寂靜無聲的驿站外突然變得嘈雜喧鬧,人聲混合着馬蹄聲将夜晚驚醒。元稹輕輕翻動着書信,原本不想理會門外的來客,誰知卻被一聲尖細呼喊打斷思緒。
“喲,元禦史在這一間呐?元禦史,開開門,小的幾個特來拜訪,還望賞臉一見!”
這聲音輕佻又戲谑,聽着就令人心生惡寒。元稹皺起眉頭打發道,“已經歇下了,諸位有什麼事明日再說。”
“老大,他根本不給你面子啊哈哈哈哈……”
“早就聽說元兄詩才卓越,不妨出來與咱們同飲一杯聯幾句詩可好啊哈哈哈哈……”
“你們不懂,他們文人講究含蓄,瞧我的!”
元稹被吵得心頭火起,正欲起身去理論,誰知門外忽然響起利刃破空的不祥動靜,下一秒,一支箭破窗而入,堪堪釘在了書案上的一封信上。
那箭離自己一步距離都不到,元稹驚魂未定地盯着那尚在抖動的尾羽,徹底震怒了,沖着已然闖進門的那一夥人厲聲質問,“你們到底想怎樣?”
為首的仇士良踱着步在房中四處打量,慢悠悠說道,“元禦史啊,你說你,早些開門何至于把窗戶弄壞了,住起來都費事兒。”
另一個小宦緊接着他的話頭,朝元稹惡狠狠命令道,“這間房我們老大看上了,識相點趕緊讓出來!”
這群人大半夜的發什麼瘋啊?
“尋釁滋事該當何罪,你們心裡清楚!”
“我們可是要奔赴河北前線的,自然要在正廳裡好好歇一晚,元禦史也請想清楚,耽誤國事是何等罪名!”
“河北?”元稹情不自禁攥緊了拳頭,“你們還有臉提河北!”
這時,仇士良身邊的小宦朝其他人一使眼色,周圍一群太監突然行動起來,舉起手中的馬鞭就朝元稹的面門甩過去。元稹下意識地擡手一抓,将這一鞭牢牢扯住往旁邊一别,算是躲過了第一鞭,握鞭的人被他扯動着撲在了桌案上,那一桌書信頓時變成一片狼藉。
“他竟敢還手!”
元稹看到那淩亂的書信分了心,這第二鞭就沒能再躲過,帶着倒刺的鞭子重重抽過額角,頓時血流如注,眼睛被浸上了一片赤紅,眼前的景象已有些看不清了。他心知自己根本招架不住,隻能趕緊逃離,于是趕在對方更瘋狂的撕咬之前閃身躲到窗邊一躍而出。
仇士良輕蔑地撿起一張散落的詩稿,挑着眉看了兩眼,又揉成一團扔在地上。
“平日裡在中尉面前叫嚣得緊,”他冷哼一聲,“這都是你們的好朋友,活該承受的。”
見他們沒有窮追猛打的意思,元稹這才稍稍松了一口氣。額角上傳來劇痛,他卻不得不冷靜下心神,盡管心裡清楚自己近些時日裡的行事作風實在容易得罪人,也早已做好被肆意報複的準備,可剛剛這一切來得太過突兀太過極端,令他不能不多想。
長安,是長安那邊出什麼事了?
他等不了了,決定乘夜趕回。剛準備去牽馬,心頭突然沒來由地一動,被潛意識驅使着躲進了路邊的樹叢,果然,不一會兒就看見兩個宦官騎着馬從眼前的大道上飛馳而過,朝着長安方向折返而去。
嘴上說着要去河北,這個節骨眼又派人回長安,能有什麼好事!
待他們一走,元稹便起身奔向馬廄。剛剛翻窗時鞋也沒穿,一雙腳被地上的石子砂礫硌得生疼,可也顧不得這麼多了,現在的情況,他多在外停留一刻就多一分被動。
馬兒載着他疾速朝長安奔去,可跑了沒多久,它就像是在慢慢失去力氣一般,步履越來越慢、越來越虛浮。元稹暗叫不好,急忙勒住缰繩讓它停下,可誰知它蹄下一軟,竟硬生生摔了下去。
他在馬兒跌落的瞬間撲向一旁卸去了力道,雖然沒有摔着,可小腿卻被地上的鋒利石塊磨出了血口,傷上加傷。他無暇顧及自己,連忙上前查看馬兒的情況,隻見它喘着粗氣,口鼻處有鮮血汨汨流出。
中毒?!
清晨,白居易早早起了床,駕了車來到長安城東的灞橋上等着。他今天特意請了假,元稹曾在信中說過今天會到,那就一定會到。他這樣想着,頓覺前幾日的陰霾一掃而空,就連灞橋邊的柳色,都變得愈發蒼翠起來。
日頭慢慢從東方移至頭頂,秋明靠在車門上直打瞌睡。白居易心裡泛起陣陣不安,目不轉睛地望着延伸到遠方的小道,心裡卻在暗自安慰,或許是有什麼事耽擱了呢?
不知過了多久,路的盡頭總算出現一個熟悉的人影。那人步伐有些蹒跚,一步三晃地仿佛忍受了極大的痛苦。
“微之!”
待靠近一看,白居易瞬間被驚得說不出話。元稹不知走了多久,鬓發早已散亂,額角上一道觸目驚心的傷口時不時就滲出血來,他的雙腳亦是慘不忍睹,大大小小的傷口已然從腳上蔓延到腿上,剛剛走過的路隐約可見一個個血腳印。
“樂天……”
見到白居易,他下意識地松懈了,整個人都有些站立不穩,喚他一聲,才發覺自己已經沙啞得說話都困難。
“回來了,先回家。”白居易一把架住他帶上了車,盡管心裡擔憂得像是在火上烤,但什麼也沒問。他在車裡翻出兩壇菊花酒,撥開蓋子往元稹腿上的傷口倒去,“會有些疼,微之你忍一下……”
那些傷口上,血和沙土混在了一起,有的像是被劃破的,有的像是被磨破的。這樣多的傷口,微之當時該有多疼,該有多無助!
他眼中泛起水霧,手上的動作極輕,元稹一動不動,也一聲都沒有吭。他擡頭一看,卻見元稹靠在車内壁上,似乎暈了過去。
白居易緊張地擡手一摸他的額頭,瞬間被燙得縮回了手。
“快走!”
秋明卻回過頭,“去哪裡?”
“……”
他剛想說你問什麼廢話,忽然意識到,對啊,去哪裡?
元稹這個樣子,自己是斷然不會放心讓他一人獨自回家的,且不說家中沒什麼人照料,就他所遭遇的一切,回到家中真的安全嗎?
那帶去自己在新昌坊的家?
可新昌坊家中随時會迎來楊汝士兄弟幾人的拜訪,若在平時,白居易當然不介意友人與親家同聚一堂,可現在,絕對不行。
哪裡是最安全的?
“調頭,去渭水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