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像是被人為扇動的風一樣,愈刮愈烈,愈演愈惡,一時間,元稹仿佛成了比田胤還要十惡不赦的罪人。
李純滿意地看着眼前的鬧劇。
九月中,蟬鳴漸弱,天氣也涼了下來。
白居易今天休沐,原打算舒舒服服睡個懶覺,可自昨夜開始就開始心神不甯,好不容易睡着了,又連連噩夢,攪擾得他不得安生。
他幹脆不睡了,支起身半靠在床頭,随手摸出一封書信來,紙張還沒展開就露出了笑顔。
“……昔作芸香侶,三載不暫離;逮茲忽相失,旦夕夢魂思。崔嵬骊山頂,宮樹遙參差;隻得兩相望,不得長相随。”
“……官家事拘束,安得攜手期?願為雲與雨,會合天之垂。”
即使元稹這首回詩他已經能倒背如流,可每當看到這熱烈得近乎露骨的文字時,他心裡依舊難以抑制地激蕩起一股暖流。
多大的人了,說話還這麼肉麻,幼稚不幼稚?
已經有近一個月沒收到他的消息,不知他近來過得可順遂?微之這人,來信總說自己一切都好,可誰不知道他在那左拾遺任上可是出了名的牙尖嘴利,太容易得罪人了,他那幾篇奏疏,莫說聖人,就連自己看了也有芒刺在心之感。
自己不是早就和他讨論過,當今天子不似寬宏大量之人,在他治下需得萬事小心,微之不會忘了吧?
還有秋明這小子,回家多少天了,怎麼還不回來,竟敢丢我一個人在盩厔這麼久!
胡思亂想間,他忽然聽到一陣馬蹄聲迅速由遠及近,停在了小院門口。
白居易一顆心沒來由地狂跳起來,幾乎要跳得沖出喉嚨。他抓起床邊的衣袍三兩下套好,幾步跑至院中,滿懷期待地拉開門——
他也不知自己在期待些什麼。
自然,奇迹根本沒有發生。他望着眼前秋明那張憨厚的臉,頭一次感到這張臉怎麼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哪兒哪兒都是毛病。
……秋明瞧見他臉上肉眼可見的失望,整個人都委屈了,至于這麼嫌棄嗎。
“我多帶了些衣物過來,還有這些,是三公子收拾的,都是您平時喜歡的小玩意兒,還有……”
白居易等着他說完。
秋明支支吾吾吞吞吐吐,“元……元拾遺在數日前,出……出為河南尉……”
他一介白丁都知道,從京中的左拾遺變成外縣的縣尉,哪怕河南縣臨近東都洛陽算是重鎮,也絕非什麼好事。
他瞧着白居易的神色,還好,沒有想象中的歇斯底裡,于是壯着膽子說出了第二件事:“可……可就在他走後第三日,鄭老夫人就、就突發疾病,去了……”
“你說什麼?”白居易腦中宛如炸開一道雷,不可置信瞪大眼睛,抓着他反複追問。
微之的阿娘……沒了?
就在為天子所薄離開京城、最需要安慰的時候,他的阿娘走了?自此以後……他就雙親皆殁了?
秋明無奈點點頭。
微之,微之……造化弄人,這種關頭,自己竟沒能陪在他身邊!
白居易頭腦一陣發熱,自己悄悄回去一趟,就一會兒,看看他就回來,很快就回來……即便事發,一應後果自己承擔就是了!
他跌跌撞撞往門外沖去,卻被一雙手直接給推了回來。
“做什麼?想回長安?”陳鴻在門外碰巧将他和秋明的對話聽了個分明,見白居易頂着蒼白的臉色不管不顧就想奪門而去,情急之下,手上力道也重了些,将人推了一個趔趄。
“你私自回去,趙兄首當其沖就會被你牽連,他又何辜?”
他和王質夫在這幾個月裡時常與白居易同遊,彼此之間早就熟絡起來,自然也知道,白居易在長安有一個牽念不已的摯友。
“至親離世本就無法躲避,人人都逃不過,但換個角度想想,他也能借此留在長安,不必去那什麼河南做一介趨走吏了,這何嘗不是老夫人最後的恩德庇佑。”
白居易緊緊攥住秋明的手,攥得指節都沒了血色。他勉強冷靜下來,陳鴻說得對,自己貿然跑回去除了惹元稹擔心根本沒有半點用處,給他報平安才是最大的安慰。
他回到書房,展開紙筆便急不可耐想給元稹寫信,可寫到一半,發覺竟滿篇不知所雲,筆迹也越來越匆忙、越來越混亂,當即将紙揉掉,定了定心神準備重新寫。
可他的手顫抖得厲害,根本無從下筆。
他把筆朝旁一扔,雙手箍住頭閉上眼,任由眼前一片麻亂。書信有何用,文字又有何用,如何比得上活生生的人站在眼前?
可除了一紙單薄的書信,别無他法。
這就是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