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監察禦史升任禮部員外郎已有四個月,如今重回禦史台,不免百感交集。柳宗元沒有進門,隻等在門口的大楊樹下,腳尖撥弄着樹下的幾顆小石子玩。
就像昔日裡在禦史台與劉禹錫還有韓愈作伴時那樣。
“子厚!”
一個輕快的身影雀躍着跑出了門。
柳宗元擡眸一笑,午後的陽光灑落在他身上,楊花紛飛如雪,柔和得像是一場幻夢。
“可算是放我出來了,這麼點小事查這麼慢,關我這麼久……你擔心了吧?不過好在我一點事都沒有,說不定還長胖了呢哈哈哈。”
劉禹錫心情愉快,卻發現柳宗元似乎在咬着牙一語不發,隻是安靜地笑着。
“怎麼了子厚,太激動了?見到我話都說不出來了?”
“少來。這次杜公幫了你不少,你可得多謝謝他……”柳宗元在他的逗弄下總算開了口,可一别多日,再次見到熟悉的面孔時,不說話還好,第一句話一出口,早已溢出心房的苦澀便再也無處可藏,滿腹委屈皆化作了眼底的脹痛,止也止不住。
眼淚不受控制地奪眶而出。
“怎麼了?”
劉禹錫的笑瞬間凝固在臉上,抓住他的雙肩關切地問道。柳宗元下意識想躲,可越是逃避,就被抓得越牢,淚水也越發肆虐,任憑他咬牙咬得血色盡失,也毫無半點用處。
這一切的一切叫他如何開口?
“原先的限價令停了,價格漲回去了一些,”他思忖片刻,閉上眼深深吸一口氣,哽咽着補充道,“是我做的。”
劉禹錫心底恸然,伸手替他擦去了眼淚。
“出什麼事了?”
“之前微之和樂天來看我,聽他們說,你知道我很快就會出去了?”
“你說杜公幫了我,你去見他了?杜公為難你了嗎?”
柳宗元沉默着掙開他。
“俱文珍暗中作祟,韋尚書他們現在的處境很不利。”
“不對!不是這些事!”他不屈不撓繞到柳宗元眼前,心急如焚卻又竭力克制着自己不要太過冒失,“到底什麼事惹得你如此,你告訴我我們一起分擔啊,子厚!”
模糊的視線裡是劉禹錫逐漸泛紅的臉,柳宗元看着這張臉出了神。
杜佑說得對。
夢得他決不能失去這個強有力的後盾。
“你去問王學士吧。”
劉禹錫信以為真,頭也不回地往大明宮的方向奔去。
“再怎麼說也是正四品的戶部侍郎……”
“你懂什麼!沒了翰林學士的頭銜,這就是明升暗降啊!”
王叔文在一片嘈雜之中緩步走出翰林院。
說來也怪自己沒有防備,内侍省的手段實在下作得超乎了想象,在唆使神策軍一衆将領強行扣押範希朝和韓泰後又對陛下的貼身侍宦下毒手并僞造出意外場面,順利取得了禦印。
随後他們就一紙诏書免除了自己的翰林學士之職,改任戶部侍郎,再沒有了起草政令的職權。
他當然知道這意味着什麼。
可又能如何?或許他在範韓二人事發的時候就應該預料到,也或許早在陛下久病未愈之時就應當有所感知,可哪怕從一開始就知道如今的下場,就什麼也不做了嗎?
恨隻恨蒼天不公,對待一心向公的火熱心腸太過薄情。
血色的殘陽将皇宮染得赤紅,晚風無言,唯餘聲聲嗚咽回蕩在百尺高牆之間。他向前望去,隻見有一人正朝自己迎面走來,那人神情肅穆,似是來為自己送行。
“王學士……”李绛心有不平,卻自知勢單力薄,什麼也做不了。
王叔文搖搖頭,示意他不必多說什麼。
“李禦史,”他忽然叫住他,回過頭笑道,“是‘宣’字,陛下親自為陸公選定的。”
浚達有德為宣,力施四方為宣,誠意見外為宣,重光麗日為宣。
李绛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裡全然不是滋味。
他朝着遠處深深行禮,直到那身影慢慢消失在夕陽的餘晖下,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