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言,韋執誼剛剛放松的眉頭又皺起了。李誦在前兩天表示過立太子的意願,這個話題說實話令他們有些糾結,一方面李誦才剛登基不久,這麼早立太子難免對外傳遞一種天子狀況不太好的信息,可另一方面,天子狀況确實不太好,立儲也的的确确是在早做準備。
商量一陣,他們最終決定聽從李誦意願,立皇長子李淳為太子,擇日舉行冊立大典。
轉眼間,三月又至。
在往年的三月裡,最引人注目的大事無外乎進士遊宴,可在今年,整個關中大地卻因一道政令炸了鍋。
那就是,将官鹽價格從三百七十文一鬥,降低至二百到二百五十文每鬥不等。
限價令一出,平民百姓自然欣喜若狂,可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則是在過去數十年間依靠制鹽産業賺得盆滿缽滿的從上到下衆多鹽官們——财源被硬生生截斷将近一半,這叫他們那副早已貪得無厭的心腸如何消化得了。
“二百多文就這麼哭天搶地,我還嫌壓得不夠低呢!”
工部小院的一個屋子裡,劉禹錫看着一道又一道指責限價令的奏章,盡管嘴上有些罵罵咧咧的,但實際上也沒多生氣。這些奏章,無一例外全部被駁回了,成為一堆供人取樂的廢紙。
他現在已是屯田員外郎兼判度支鹽鐵案,限價令中的大部分内容正是他與如今的虞部員外郎程異早早推算好的,在任狀下達的第二天,就通過尚書省發布了出去,同時命金吾衛加強對各個鹽坊的巡查力度以确保嚴格執行。
這個小房間就成了他與程異平日裡最常用的活動場所,也時常迎來王叔文的光顧,裡頭的草稿幾乎堆積成山,畫滿表格的布帛也挂了整整兩面牆。
“好了,夢得,”程異笑道,“他們制鹽畢竟還是有用工成本的。”
平心而論,程異确實是個天才,普通人算自己小金庫的賬也就估摸着能預測一兩年兩三年的收入支出,可他估算整個國家财政,能算到五年以後。
“照我看啊咱們過去的賺錢方向着實有些偏了,”劉禹錫站起身來活動起筋骨,“俗話說能者多勞,這租稅也是一樣的道理,富的多交,窮的少交,尋常的農人家裡辛苦一年也就幾擔糧食,顧好自己家人吃飽穿暖就不錯了,何苦非得可着人家使勁薅?反觀那些商人,賺大錢的可不在少數,可他們交的關市稅對他們來說根本就是九牛一毛。”
“總要一步一步來嘛,”王叔文一邊翻看賬冊一邊與他們閑聊起來,“現在雜稅和各州的多餘進奉已經停了,宮中各種名目的民間采買也全部取消,鹽價也降了下來,僅僅隻是這些,就已令多少人怨聲載道。若是再來幾個李锜那樣的,咱們也吃不消呀。”
原鹽鐵轉運使李锜,浙西地頭蛇一個,為了将鹽鐵财政權從他手中收回至中央而不引起他過激的反應,幹脆補償了他一個鎮海節度使頭銜。鹽鐵轉運使是相當大的肥差,換誰都不願輕易撒手,但李锜名義上吃了便宜也不好真的抗旨不遵,隻能以越發嚣張跋扈的行事作風來表達不滿。
程異臉色一變,“聽說那李锜近來動不動鞭笞打罵屬吏,放任他如此行事真的沒問題嗎?”
“不是不想管,是管不了,鞭長莫及的。”劉禹錫無奈指指北方,“我們現在,但凡能讓内侍省那幾個乖乖閉嘴就能謝天謝地了。”
内侍省,俱文珍的地盤。李誦在登基後雖然保留了俱文珍的秩祿,但自己平日裡的事務根本不讓他接近,近來更是罷宮市、撤五坊、停采造,斷了内侍省那群宦官的最大财路。
每次提起這些人,總能令他們在厭煩的基礎上加幾分惡心。
言談間,白日的時光便悄然溜走,他們兩人送王叔文到尚書省門口,卻見一個人一身素衣等在路旁,似是在為誰戴孝。
“李禦史?”
李绛眼睛有些發紅,他見到王叔文,恭敬地施一禮。
“謝謝王學士,始終記得在下的恩師。”
他是為了陸贽而來的。就在幾天前,王叔文他們商量着将遠在忠州的陸贽與道州的陽城召回京另行任職,可等來的卻是二位的死訊。
“不用多禮,快起來,”這樣的凄慘模樣任誰也不忍細看,“陸公的事,我們……很遺憾。”
可他仍舊執拗地将大禮行完整。
“始以榮顯,終以谪死,是老師的不幸。”李绛擡起頭,整個人透露出巨大哀恸過後的無力與冷寂,“但我知道,王學士懂他,他是一個怎樣的人、他終其一生想要什麼,學士全都懂。”
“在下……有個不情之請,若閣下力所能及,可否為陸敬輿,請上一個美谥?”
夕陽西下,浮動的柳絮被染上一層金輝,追逐着風兒悄然遠去。
王叔文點了點頭。
身死如燈滅,生前種種,宛若煙塵散于空中,一任風霜終了殆盡。活着的人唯一能做的,或許也隻有像這樣,将故人的名字銘刻在清譽裡、美談裡、記憶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