限價令的出現,幾乎打了所有人一個猝不及防,同時也傳達出了當今天子李誦,到底有着怎樣的勇氣和決心。
在先前當太子時或許已有人對他有諸多猜測,但如今的局面,屬實出乎他們意料之外。一時間,朝野内外議論紛紛,支持肯定的有,質疑诘問的有,理解祝福的有,惡語相向的也有。這些聲音的出現再正常不過,對劉禹錫他們幾個常在宮外走動的人來說一笑置之就好,可漸漸的,有越來越難聽的說法落入耳中。
比如,“你們說這一切到底是聖人的意思還是王學士和韋尚書的意思?”
一開始,他們會耐心解釋道,這些自然是聖人的意思,沒有陛下首肯也斷然不會如此大動幹戈。可後來卻發現解釋根本沒用,理解這一切的人從一開始就不需要解釋,刻意添亂的,對他們說的越多反而越容易被斷章取義抓話柄。
于是就懶得解釋了,該做什麼繼續做什麼。盡管擡杠的人很多,可每當見到市井坊間越來越多的歡聲笑語,就會覺得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可随着時間的推移,問題就不止被人擡個杠那麼簡單了。
鹽價降下來,賣鹽所得的收入自然也就少了,可鹽官們是萬萬不願委屈自己的錢袋的,怎麼辦?于是乎,他們開始瘋狂打壓鹽坊工人的工錢,試圖用壓榨成本來保證鹽産業的利潤空間。與此同時,遠在江浙的李锜也越發不安分,他的幕府中已有多名屬吏被殺,僅僅隻是因為勸谏他莫生事端。
這兩件事中任意一件都足以使人焦頭爛額,一方面整個京畿的鹽坊都沆瀣一氣,工人的工錢說壓大家就一起壓,另一方面在律法層面上幾乎沒有針對諸如此類事件的先例,真要動手整治起來,簡直難過天,何況他們眼下根本沒有一兵一卒在手上,李锜的事就更沒辦法管。
慢慢的,各種負面情緒被轉移到了限價令本身身上。
“照我看王學士他們本意是好的,隻是操之過急了,很多事情沒來得及考慮周全而已。”
“而已?李锜手下可不隻一條人命了,豈是一句輕飄飄的思慮不周能蓋過的?”
“李锜驕橫跋扈不把聖人放在眼裡你不指責,反倒怪起興利除弊的限價令來了?”
“鹽工們近來連飯都吃不飽,這算興哪門子利?”
“……”
諸如此類的争吵,幾乎充斥在皇城内的每一間官署中,尤其是有着很多血氣方剛年輕人的地方。
眼見許多平日裡要好得共穿一條褲子的朋友們幾乎要為了這個話題翻臉不認人,李建揉了揉被吵得一陣一陣疼的腦瓜子,特意攢了個飯局,希望能借此緩和一下相互之間的關系。
“子厚!”
白居易端着酒杯熱情地湊到柳宗元的席上,随後迅速收斂起來指了指不遠處的劉禹錫,輕聲問道,“這是怎麼了?”
劉禹錫正默默地一杯一杯給自己灌悶酒。
“不稱心的事多了,讓他自己排解吧。”柳宗元斟滿一杯,恬淡一笑,“樂天知道嗎?韋尚書可喜歡你那篇勸行改革書了,時不時就拿出來稱贊一番呢。”
白居易腼腆地撓撓頭,“承蒙錯愛了,畢竟對我來說隻是動動嘴皮子的事,對你們來說可真是獨對千軍萬馬……”
兩人和睦地談天說地,而另一邊,元稹的膽子比白居易要大許多,圍着劉禹錫不住地戳戳推推拱拱。
“我咬你了!”
“咬吧咬吧,”元稹伸出胳膊送到劉禹錫嘴邊,“要不我幫你把大家都叫過來,一起欣賞劉員外咬人的風采?”
“你!”
在元稹的蠻橫攻勢下,劉禹錫總算被逗樂了。
然而幾人隻說笑了片刻,就被一道重重的杯盞擲地聲驚得猝不及防一愣,随即一個醉醺醺的聲音自席間響起:
“什麼匡扶社稷,他王叔文一介邊吏出身,不過是小人得志,趁機結黨營私罷了!”
窦群這一嗓子喊得着實響亮,滿堂瞬間鴉雀無聲。
“你說誰是小人?”
劉禹錫本就郁悶,此刻聽他這麼一喊,直接竄起三丈肝火。這個窦群昔日在禦史台的時候就喜歡跟在武元衡屁股後邊和自己嗆聲,既然彼此都看不順眼,那還忍什麼忍?
“怎麼?你着急了?”窦群仗着酒氣變本加厲,“這幾個月你們任人唯親規權遂私的事做得還少麼!口口聲聲說是陛下的意思,可陛下有多久沒召見過群臣在座的心裡都清楚!”
“阿兄,阿兄,過分了……”一旁的窦鞏被兄長吓得不輕,連忙起來拉他,可窦群正上頭哪裡會聽他勸,一甩手甩了窦鞏一個屁股墩。
“你長了眼睛不會用就卸下來喂狗去!”劉禹錫也顧不得顔面了,一拍桌案罵了回去,“邊吏出身怎麼了?他至少識得忠奸辨得是非、懂得民間疾苦!裴延齡倒是進士,你怎麼不去舔他呢?我們做的事情哪一件不利國利民?也就你這樣的獠奴(1)隻看得到任人唯親結黨營私!”
眼看兩人一副要打起來的架勢,柳宗元他們趕緊拉住劉禹錫将二人隔開,場面頓時混亂不堪。李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黑一陣,無奈之下氣沉丹田大吼一聲:“誰再吵架就是和我作對!”
這場混亂的最終結果以窦群氣得奪門而去告終。
“不好意思啊諸位,夢得你别往心裡去,我阿兄喝多了說胡話呢……”窦鞏紅着臉窘迫地道歉,随即轉身跑出門去追窦群,以免他在外邊又鬧出什麼亂子。
就這樣,李建的一片好心落了個尴尬不已的結局。
雖然吵得兇狠,不過對劉禹錫本人來說沒什麼影響,這種小事他幾乎都是隔天忘,不久又變回了那個打不垮的劉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