屢試不中的大有人在,一次就考中的本就少之又少,更何況還是常科中難度最大的進士科。李紳性格開朗又通于人情世故,自然明白這一切,因此他們兩人也不用那些大道理來勸他,隻安慰着生活還要繼續,沒有什麼大得過一日三餐、安枕就眠。
李紳一個人默默開導自己一上午,好不容易接受了落榜這個現實,此刻突然聽到好友關切的話語,滿腹委屈再也抑制不住爆發出來。
更令他破防的是,眼前這兩個來安慰他的好友當年科舉還都是一戰成功的。
“微之!樂天!”他一把抱住元稹的胳膊似是在哀嚎,“我考試時明明半分不敢懈怠,題目也不難,到底是哪裡出了差錯啊!加上上次旱災取消的考試,我這已經耽誤三年了……”
“前年所有人都耽誤了,那次不算,”聽到李紳幾乎帶上了哭腔,白居易也不好受,畢竟這樣的事放在一個盛名在外的才子身上,更令人受不了。他想了想,幹脆搬出了韓愈的例子,“你看韓退之文才夠出衆吧,他不也考了……考了幾次來着?”
“四次。”元稹提醒道。
“可人家退之當時畢竟家中艱難,根本無法專心備考,我這還沒什麼後顧之憂呢……好丢人啊啊啊!”
“好了好了,你也知道自己沒什麼後顧之憂,再考一年又不會餓死。”
好說歹說一陣,李紳總算站起身來,同他們一道回去了。這科舉考試說小不小說大也不大,一次考不上根本無法說明考生的才學就有水分,因此他隻短暫地消沉了一下,随即很快恢複過來,開始為了将來重振旗鼓再作打算。
可在另一邊,這場看上去稀松平常的考試卻根本不尋常。
權德輿反複端詳着金榜上的名單,怎麼看都不對勁。
他作為這次考試的知貢舉,對自己親手評閱出的大部分試卷都印象深刻,尤其是幾篇優秀的策文,在閱卷時就已經記下了舉子們的名字。金榜上錄取的三十餘人,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沒什麼問題。
可是,李紳呢?
李紳的試卷是為數不多的優秀篇章之一,自己明明将他排在了第四名,但榜上為什麼沒有他的名字?
這榜單越看越有問題,他确信,有不下十來個陌生的名字混入了原本的錄取名單之中。那名單是自己當着三個通榜(1)的面親手拟定的,幾人看過之後就交給南院的博士們去制作金榜了,到今天張榜為止總共也才過去了四五天。是中間這段時間裡出的問題麼?
他突然間想起了去年李實給自己的那二十人名單,隻可惜當時那名單他根本沒細看,更不記得上面所記的人名。
不管與這件事有沒有關系,都足以說明背後那人有足夠的能力繞過自己這一環節,想錄取誰就錄取誰。如此偷偷摸摸的,非但視王法如兒戲,整個國家的前途命脈在他眼中也不過是得利的工具,這樣的人,如果還繼續放任在朝中為非作歹,不知又會有多少無辜的人受其戕害!
盡管事态嚴重,但權德輿沉住氣沒有去找協助自己的三位通榜與南院對質,他現在誰也不相信,當下便進宮以科舉舞弊的名目請求有司介入調查。
此時的韋執誼已經以尚書左丞同中書門下平章事拜相,聽完事情緣由,心道權德輿向來清正廉潔,絕不會在科舉這樣的大事上做文章,而另一方面隻要能找出證據,也好将那背後之人抓個典型,好好整肅朝中的貪贓枉法現象。
于是他下令禦史台全程監管,金吾衛從旁協助,按照權德輿的要求,封鎖禮部南院并對内中人員在拿到自己所列名單後的行迹進行徹底盤查,同時再次開啟貢院,将閱過的數千份試卷也找了出來。
如果一切順利,這次考試的成績也将重新公布,還所有人一個公道。
隻可惜事與願違,一連數天的盤問沒問出任何結果,禮部南院所有人都能對自己的一切行為舉動做出合理的解釋,甚至直到放榜前一天都沒有任何陌生人進出;更匪夷所思的是,當權德輿再次翻看起試卷時,卻驚訝地發現,明明是同一個考生,卷子上的内容與自己記憶中的竟完全不同。
進士科考試分為詩賦、帖經、策文三場,其中帖經試卷的答案幾乎大同小異,詩賦與策文則顯露着考生強烈的個人風格。可眼前這份署名為李紳的策文試卷,上頭的文章平平無奇且漏洞百出,按照三場考試“每場定去留”的标準來看,是根本考不上的。
這篇策文,分明與閱卷所見李紳的文章不一樣!
他當即找出李紳的詩賦與帖經試卷,又回家翻出了李紳之前送給自己的文集,對照筆記一看,并無二緻,怎麼看都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真是出了鬼了。
原文就這麼消失不見,而那些被錄取的試卷裡,文章内容盡管熟悉但也沒有任何一篇是由李紳的原文直接移花接木而成。這世上仍舊記得那原文内容的,除了李紳他自己,也就隻有權德輿了,然而一個人的記憶,根本無法被當做證據。
權德輿心下駭然,無論是替換名單還是仿造試卷,一套流程下來堪稱天衣無縫。
“我自然信你,可那仿造試卷的人是最關鍵的一環,若是找不出來就貿然取消成績重試,如何能服衆?”
韋執誼盡管無奈,卻隻能這樣勸慰權德輿。自己如今身在高位,凡事更要講究程序與證據,這樣的大事,他不能,也不敢隻憑一面之詞就輕易給人定罪。
調查一無所獲,權德輿也不好強人所難地要求韋執誼繼續做些什麼,隻是那仿造試卷之人書法造詣如此高超,心術又如此不正做出這等陰損害人的事,再加上一衆關系人脈與之配合得毫無破綻,若是任由他隐藏在朝中,保不齊今後還會被更可怕的陰謀所用。
他是誰?
書法優越者不在少數,可這樣的模仿技藝,可就不是普通人能輕易做到的了。
思緒漸漸亂了起來,他歎口氣,萬分惋惜地重新鎖上了貢院的大門。李紳他們幾個無辜被調換試卷的舉子,終究隻能這樣糊裡糊塗被犧牲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