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位大駕光臨,是某之幸,亦是家慈之幸。某不才,以樗栎之身居安享之境,既賴天恩所賜,更賴貴人之所佑,所得半生之喜樂,唯以此薄宴共賞于君,故此,今晚還請諸位縱情暢遊,莫要拘束!”
“學士奉親以仁孝,待友以厚禮,我等應滿飲此杯,謝過學士的盛情款待,同時也賀太夫人松鶴長春,福澤綿遠。”
雅樂聲起,快速地将整個顧園的氛圍烘襯得火熱,斑斓的燈影仿佛也随之有了脈搏,映在水光裡、眼波中顯得分外靈動。
畢竟是年輕人的聚會,開席時的拘謹與客氣早已消失無影,此刻酒足飯飽之際,已經有人喊道想要“玩點花樣。”
“行酒令?好啊!拆字還是聯句?抽簽還是擲骰?我都……”
“在座人數衆多,不知要多久才能行完一輪呢,不妥。”
“不如玩飛花令,大家各憑本事搶答!”
“飛花令總歸逃不過風花雪月四字,無趣,無趣!”
“……”
“在下倒是有個想法,諸位不妨一聽?”
一道飛揚跳躍的聲音自湖東岸的席上傳出,一時間,衆人都望向了這個方向。
那人自席間站起,盡管夜幕已經降臨,可借着周遭的璀璨燈火,依舊能看出他那挺拔的身形與修長的脖頸,以及一雙明如晨星的眸子。
元稹身形略微向白居易一靠,指了指那人,低聲道,“他就是向你提及多次的,彭城劉夢得。”
白居易一聽更好奇了,隔着湖面遠遠望着,一邊欣賞一邊由衷地贊歎,“孤鶴之姿,璧玉之貌,果非凡人。”
“比之我如何?”
“……”
合上扇子往他腦門上輕輕一敲,“不及君。”
元稹心滿意足地一笑。
“在下會在一簡單情境中提出何所為或何所不為,諸位要做的,就是反駁在下,不當如此行事,”劉禹錫環顧四周,神采奕奕,“言之有理者為勝,被說服的一方嘛……罰酒、作詩、樂舞皆可!”
酒宴上玩辯論,這點子确實夠大膽,也勾起了不少人的好勝心。
“好!夢得兄請設一問,我願第一個應戰!”
“緻用莫急,聽我說完再決定是否應戰也不遲。”見反響不錯,劉禹錫稍稍收斂了笑容認真道,“諸位想象自己正行于山路,路狹,隻能通一人,行至山腰見前方一巨石阻斷去路,石身光滑陡峭,斷無可能從旁側身而過或攀石翻過。另外,這條山路并非是唯一可行之路。”
“在下所思,便是不惜代價移開這攔路之石,但請諸位随意反駁。”
李景儉略一思索便站了起來,“方才你說,這巨石大到足以阻卻整條山道,說明并非尋常人力一時半會就能移除。何況,此山路并非唯一可行之路,又何必要花那麼大的代價去打通。”
“看來緻用的論點是移石之舉不易為,好,那容在下請教,何以見得一定就會付出巨大的代價呢?我既有心為之,或使用機關偃術,或尋人共施巧技,其間代價到底幾何,尚不得知,又怎能因看上去艱苦就試也不試?”
劉禹錫不急不緩,隻順着李景儉的立足點來回應,一時間令對方語塞,不得不去思考新的駁論點。
“代價幾何自然隻有試了才知道,”呂溫接過話頭,起身向劉禹錫行了一禮,“請問夢得,欲移去攔路巨石,所求為何?”
“自然是為了通路暢行。”
“此路既非是唯一可行之路,又為何非要疏通不可?夢得方才說,巨石阻塞之處位于山腰,路狹,僅容一人通過,如此看來這山道本就是險之又險的絕境,平日裡想來也不會有太多人借道此地。”
“化光言之有理,移去這巨石或許無法惠及大多數人,可若因此而放棄少部分人本可獲得的利益,是否有些本末倒置?”
“我并未說要放棄啊,”呂溫笑了笑,“在山腳下置一标識告知行人山路已阻,勿要浪費體力,未嘗不是在幫他們,況且置一标識之成本代價,比之移石通路,可要小得多。”
不得不承認呂溫這番話乍一聽确實無懈可擊,劉禹錫也不由得點頭稱贊了起來。
“還差了一點,”元稹突然開口,卻是小聲地自言自語,“問他目的是對的,但還沒反駁到點子上。”
“隻要想辦法證明移石的壞處足以蓋過好處,夢得這一遭就不攻自破了。”白居易輕聲接上他的話頭。
“這條山道自開鑿以來,已渡過了無數行人,何以在化光眼中,就全然成了可有可無之物?”果然,劉禹錫話鋒一轉,“把人在山腳下攔住自是費不了多少力氣,但從此,也徹底失去了一條本可選擇的路。”
“移石之舉勇氣可嘉,敢問夢得,此舉若成,将有何景象?”
第三個聲音自劉禹錫身後響起。
這道聲音,宛如東風拂過凍土,春水撞破冰面。站起身來的人,逆着身後的燈火隻映出了大緻的身形,雖然看着瘦削單薄,腰杆卻如松竹一般傲然挺拔。
元稹趁機指了指他向白居易介紹道,“這位,柳宗元,字子厚。”
“自然是一路無阻,暢行無礙。”
“如何達成?”
“将巨石分而棄之,可成。”
“如何分?如何棄?棄于何地?”
劉禹錫有些摸不着頭腦了,這麼具體的問題直接抛過來,該怎麼答?
“分而棄之,似乎是處理這巨石最直接的手段。但夢得可曾想過,緣何這半山腰上會忽然出現這阻路巨石?”
“山體松動,土石傾覆所緻。”
“不錯。”
柳宗元言語間沉穩溫和,但也沒有半分客氣。“山體松動,說明山上土木積弊已久,且已經嚴重到了威脅行人生命安全的程度,落下巨石,就是隐患之一成真。”
“這巨石往路上一堵,未嘗不是山體自行修複後的平衡之态,如今這平衡即将被打破,不知夢得可有萬全的把握,保證移石之人的生命安全?”
“自然,夢得有此移石之志,歸根結底是為了行人出行之便,但山石之患不得不防,移石之人易傷,山腳下路過的無辜行人亦易傷。凡此種種若要一一辦妥,隻怕要付出遠超想象的代價。”
說罷,他眼含笑意地靜靜望着劉禹錫。
劉禹錫旁若無人地揚起眉,也隻用眼神回應他,好啊子厚,如此伶牙俐齒,倒叫我毫無招架之力呢。
劉郎莫要自謙,你若是想赢,又豈是我能攔得住的。柳宗元睜大眼睛微微搖頭。
衆人見他倆隻是看着對方,都沒有出聲,隻道這兩人又神交到一處去了,随即有人咳一聲清清嗓子将他們拉回,開口問道,“夢得可還有要辯解之處?若沒有,這局就是……”
“諸位莫要誤會了,在下其實并非駁斥夢得之意,”柳宗元突然開口,竟有一絲腼腆的歉意在其中,“在下隻是出言提醒而已。我和夢得一樣,也希望能将那攔路之石移開,看一看那山上的風光。”
“啊?”
“噗嗤。”
“咳……”
“那……李緻用,呂化光,出來出來,可莫要賴賬啊!”
“你何時見我賴過賬!”
月上中天,園内燈火璀璨,衆人興緻高昂。一通玩鬧過後,當即有人催促起了下一局。
劉禹錫大驚失色,“你們别看我啊!有想法直接自己上,總不能你們那麼多人,就逮着我一個來欺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