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拐進附一院的一角。華鴻曉知道，這裡是所謂的貴族病房。

走進自動開關的玻璃門，是一片長長的紅地毯。華鴻曉覺得自己是明星走台。

如果不是沾了校長的光，這輩子什麼時候能走這麼高大上的過場啊。他心想。

整個大樓雖然有不少醫生護士，但是很少看到病人，更沒有家屬，安靜得像圖書館。

抽完血，作了一系列常規檢查以後，幾個人到了另一個檢驗室。

看到門口挂着“計算機斷層掃描（CT)”的牌子，華鴻曉吃了一驚。

“這個也要查嗎？” 他問。

“對呀。校領導的年度體檢，最先進的儀器也會用哦。” 周校長爽朗地笑着說。

華鴻曉滿腹狐疑。不是怕自己攜帶什麼細菌病毒傳染給年老體衰的約翰嗎？作這種影像學檢查有什麼用。

而且他知道，這種檢查會用到輻射。小時候體弱多病，他沒少照X光，一直擔心自己輻射過量。

現在平白無故又要照一次，心裡感覺不舒服的很。

周校長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把他輕輕拉到一邊。

“鴻曉，你也是學醫的，應該知道這些檢查對早期診斷疾病的重要作用。現在世界醫學模式已經進入預防醫學模式，用先進儀器早期檢查已經成為主流。隻不過很多人因為經濟因素，還暫時負擔不起。所以從健康角度來講，這對你來說是個好機會哦。”

華鴻曉看着他，暗自佩服校長忽悠人的本領。

周校長又壓低了聲音。

“另外這次約翰先生對學校的捐助力度很大。他點名要見你。完了以後也算是你對學校作的重要貢獻。”

這下華鴻曉隻能服軟了。

就算是作一次全面的檢查吧。他自己安慰自己。

掃描的過程比想象中快。

華鴻曉覺得掃描儀就是個大号的振蕩器。整個過程跟在朱教授實驗室做的實驗差不多。

隻不過這樣的話整個掃描都是圍繞着頭部。這樣的檢查不算全面啊。

他又覺得有些吃虧。

好在做完這個檢查以後，西裝男高興地宣布：“檢查完了！現在我們可以去見約翰先生了！”

“這麼快結果就出來了麼？” 華鴻曉問。

西裝男看了一眼周校長。

”是的。今天學校特地安排了一組化驗科和放射科的專家為你服務，快速檢查。初步結果剛才已經出來了。沒什麼問題，你可以去見約翰先生了。詳細檢查結果，過幾天我會叫楊老師交給你。“ 周校長說話有條有理。

華鴻曉也覺得這話無懈可擊，順從地”哦”了一聲。

“我等會還要去主持校務會議。所以你就跟着黃博士去見約翰先生吧。過後他的車會送你回寝室。” 周校長交代完，急匆匆地走了。

看樣子他是特地來陪我作體檢的。華鴻曉心想。

西裝男領着華鴻曉走入電梯。

“見約翰先生的時候，有翻譯吧？” 華鴻曉問。

他對自己的英語沒有信心。

“我就是翻譯。而且約翰先生也正在學中文。” 西裝男笑笑。

電梯到了最高層，西裝男作了個“請”的姿勢。

華鴻曉跨出電梯門。這一層看起來更豪華，簡直不像醫院，而像個高級賓館。

走廊上鋪着地毯，牆上挂着畫。

這些畫大概都是現代藝術，看起來奇奇怪怪的。

來到一個房間門口，西裝男輕輕地敲了敲門。

打開門的是一個年輕的護士。

走進門，華鴻曉看見這是一個單人間，有一張病床。但是上面沒有人。

不遠處的窗戶旁邊，一個人背對着門坐在輪椅上。旁邊的沙發上坐着一位年長的護士。

聽到開門的聲音，年長的護士站起身來，走到輪椅後面把它了轉了過來。一邊轉還一邊用英語說：“約翰先生，他們到了。”

這句簡單的英語，華鴻曉算是聽懂了。

隻是沒想到這個病房的護士都會說英語啊！

不過很快，這個驚奇被另一個更大的驚奇征服了。

輪椅上的人用半生不熟的中文喊了起來。

“華鴻曉先生，我們終于見面了！”

從聲音和語調來看，這明顯是個外國人。但是從面容上看，很難分辨出來。

因為他太老了。

皺紋縱橫交錯地刻在他的臉上，像密密的蠶繭。慘白的臉色，分不清是本來的膚色還是極度衰弱的體征。白白的頭發和胡須似乎都經過了打理。但是它們都像營養不良的雜草，稀稀拉拉，無精打采。

與其說他坐在輪椅上，不如說他躺在輪椅上。整個身體隻剩下那雙滴溜溜轉動的眼睛，還剩下些許的生命力。

華鴻曉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尤其是第一次有人叫他“先生”的時候。

西裝男快步走過來介紹。

“這位就是約翰先生。”

“約翰先生，你好。” 華鴻曉總算找到了答辭。

約翰無力地點了點頭。又把頭稍微向左偏了偏。

身後的護士馬上會意，帶着另一個護士走出了房間，帶好房門。

後面的對話，大概超出了約翰現在的中文造詣。他開始用英語說，由西裝男翻譯。

他說話的時候，面帶微笑，眼睛看着華鴻曉。

華鴻曉也能聽明白五六分。所以感覺就像是在和約翰直接交流，一點也不違和。

”請原諒這麼急匆匆地把你叫來。而且還有體檢這些繁瑣的程序。你看到我的虛弱程度，也許能理解一點了。“

”沒有什麼的。。。。。。很高興和您見面。“ 華鴻曉違心了一把。

”也請你原諒我用這樣的儀表來見你。如你說見，我已經快走到生命的盡頭了。“

”。。。。。。“ 這裡華鴻曉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生命是很脆弱的東西，但又是世界上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因為我們每個人都隻能擁有一次。不是嗎？“

”呃。。。。。。是的。“

”或者換句話說，自我意識是唯一有價值的東西。失去了生命，就失去了自我意識。那這個世界上的一切，都跟自我沒有關系了。因為已經不存在自我了。“

華鴻曉心中一動。這很像朱老師當時面試我的時候的題目啊。

而且第三道題目，簡直可以完美地拿來完形填空。

“呃。。。。。。朱老師曾問我，一個人的生命結束以後，自我意識是否還可能存在。我回答說希望可以。所以，也許生命的結束并不是一切的結束。“

華鴻曉并不隻是在安慰約翰先生，也在安慰自己。

約翰先生暗淡的眼神突然有了光。

”我現在知道，為什麼你是朱博士實驗室唯一能成功作意識實驗的人了！“

華鴻曉腼腆地笑了一下。看來實驗室的最新進展，作為資助人的約翰都知道。

”華鴻曉先生，我想認真地請你考慮一個問題。“

”您說吧，約翰先生。“

”如果我向你發出邀請，請你去美國留學，你會考慮嗎？你可以去任何頂尖的大學。一切費用約翰基金會都會負擔。“

華鴻曉被當頭的糖衣炮彈打暈，不知該如何回答。

“當然，這是一個重要決定。你可以慢慢考慮。可以花很長的時間考慮。我們不着急。我隻是想讓你知道我們有這樣的邀請。而且這樣的邀請長期有效。甚至到了你結束學業以後，隻要你願意，我們也可以資助你去美國工作。”

“呃。。。。。。好吧，謝謝約翰先生。我會考慮的。”

“很好，很好。” 約翰改用中文，緩緩地說。

好像是在說給他自己聽，又像是說給華鴻曉聽。

然後他開始大口地喘氣。

“約翰先生太虛弱了。他不能說太多話，也不能情緒激動。我看要不今天就先到這吧。” 旁邊的西裝男一邊說，一邊快走過去打開門。

那兩名護士還守在門口。

當華鴻曉離開時，約翰先生頭靠在輪椅靠背上，用眼神給了他一個會意的微笑。

好像在說：“我們還會見面的。”